槐木鬼(十二)

    云遥知晓这是出了大事,将身上披着的外衣裹紧了一些也匆匆跟了上去。

    越近门口,喧嚣声越大,依稀听得“考试”,“作弊”之类的话。等几人到了,正看见外面站着一群激愤慨然的书生学子,为首的那个虽一身薄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却满脸绯红,口中呼出白气团团,“叫闻人杉岿出来!”

    老管家佝偻着身子,一个劲儿地行礼,“诸位稍等,我们家老爷今早入朝还未回来”

    “哼,什么借口?怕不是当缩头乌龟,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了吧?诸位同僚,我们寒窗苦读多年,今朝一纸文书,寥寥数字就断了我们的生路,何不冲进去,找出闻人老儿,问个明白!!”为首的人振臂一呼,其后声浪更甚,眼看着就要冲破门口护院的守卫,文决三步并作两步,忙将老管家拉到自己身后。

    “枉费诸位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难道不知道擅闯官员府邸是大罪吗?”

    “我等明日的活路都被闻人杉岿毁了,还怕获罪吗?”

    有言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更何况眼前这群红了眼了的人并非是兔子,大多都是刚刚及冠的少年郎,胸中一腔热血,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说这便要强闯。

    情急之时,只看到一个穿着赤红官府的人踏着满地白雪匆匆跑来,“诸位莫急,莫急,在下便是负责今年入朝考试的令史,闻人杉岿”

    “呵,闻人大人,你始终出现了。不知今年的考试改革你有何话说?”

    “诸位,考试改革是朝廷的举措,为的是增强我夏禹州国力,以免被边境侵扰。不过我已向皇帝上奏,可保留诸位的成绩,今后但凡有文官擢选的机会,一定先考虑已经参加考试的学子。另外,我也联系了各州县,诸位若愿意,可入州县的乡学书院做教书先生。”

    天色正冷,大雪又一阵纷纷扬扬落下,偏偏鹅毛停在闻人杉岿的发顶,他也来不及伸手扶去,只忙着同面前诸生解释。

    闻人杉岿的一番解释确实令沸议的人群平静了不少,可很快人群中的一句话又将在刚刚冷静的油锅下加了一把火。

    “大家莫要听他骗人,谁不知他的远房亲戚今年已经选上国子监的博士,倒让我们去乡野之地!”

    霎时人声鼎沸,人群也将闻人杉岿淹没,“诸位莫慌,我并不知晓此事…请问是哪位选上了博士,我一定查明白…查明白”

    慌乱的人群并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文决连通几个护院冲到人群中扭成一团,没注意到一个稚童也挤了进来。不知为何,很快人群却自动散去,里头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父亲…父亲!!”

    众人看去,闻人觉的小手上已沾满了殷红的血,他父亲的血。

    赤红的官服和他胸口汩汩涌出的红混作一团,在白茫茫的雪中洇出一个大洞。

    “……”文决看着那个洞,顿觉头晕目眩,双脚就要站不住,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云遥冲上去将幼小的孩子死死抱在怀里,又眼睁睁看见文决一头栽倒。

    大雪盖地,一切又都静寂无声。

    “阿姐”文决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了,一眼就看见了守在自己身旁的云遥。二人相处这几日,难得看见她如此憔悴忧郁。

    不消说,又是光阴斗转的下一年了。

    闻人杉岿死后,右相向上将自己明里暗里的罪责都安到死人身上,向下将管制改革说成这位尚书令的莽撞之举。

    皇帝困于迁都事宜,不想再被这个烂摊子烦扰,大笔一挥全交于右相处置。是以闹事儿的书生死的死,逃的逃,又处置了几个不起眼的小吏以堵悠悠之口。

    闻人觉则成了榜上有名的罪臣之子,终生不得入仕。被自己的师傅带着到了垸阳城城郊安身。

    当然这些记忆都是在云遥醒来后打探得到的。他们二人虽然已与闻人觉分开,但也同住在郊外,以便时时能探得消息。

    “可感觉好些了?”关切地递上一碗水,云遥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这位徒弟,表弟。从前的他寡言少语,用一身黑装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藏地深深的。变成文决的他,虽脸上多了许多开心的笑意,可也惯于将自己所有负面的情绪都继续隐藏,不给阿姐添一点点乱。

    “你好像瘦了许多” 一阵缄默之后,是二人齐齐出声,都问向对方。文决带着眼里的湿意向她更近一些,“阿姐,等你办完事情,我们就一起回家,好不好?”

    云遥没出声,点了点头,左手又覆上他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她心里数着日子,还有六日就能看到十五岁的闻人觉了。

    接下来的三日几乎是一样的,云遥和文决都藏在闻人觉师徒二人旁边,看他们整日练剑,从天色微亮到天色大暗。不同的是,那个初见时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娃娃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目光坚定,身姿挺拔的少年。

    恍然间,看着努力的他,云遥似乎也看到了自己,日复一日地练习。但与他不同的是,旁边站着大师兄云逍,他的手里不是提着茶壶就是端着瓜果,经常趁师傅不注意的时候给自己刻苦的小师妹塞上一口。

    陷入回忆的人没注意到身旁的少年与前几日相较沉寂了不少,他的目光盯在练剑的少年身上,看向那一双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睛,握紧的双拳已稳不住地颤抖。

    ……终于到了闻人觉十四岁的那天晚上,云遥心里惴惴不安,压根儿没有困意,干脆就守在这师徒二人的屋子外。

    “…阿姐好像很看重那个少年?”文决自然也不愿回去,静静待在她身边。不知忍了多久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怎么?担心阿姐在意他,就不在意你了吗?”云遥有些发红的眼里含着笑意,伸手去摸文决的发顶却被微微侧头躲开。她此时一门心思全在屋里的人身上,只以为身旁的人有些吃味,没想起来前几次这般摸他的时候从未被躲开。

    深秋的夜静地发冷,连老鸹的叫声都被远远留在兰秋。

    “我能不能问问阿姐…为什么这般在意他?”

    文决没回答她的话,却抛出了新的问题。云遥这才扭头去看,“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和小决一样重要。所以我想在我们回家前尽可能地帮帮他。阿姐答应你,明天结束后,一定带你回家,好不好?”

    少年没再像之前那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回家之后呢?阿姐会永远和我待在一起吗?”

    “傻孩子今晚怎么这么多话” 屋里的灯倏地亮了起来,云遥心急去看,随意丢下一句话就想起身走近,却被身旁的人拉住,“阿姐还没回答我”

    这孩子醋意倒是挺大的,云遥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又跟上一句,“会的会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乖啊,松开我”

    文决这才松开手,跟在她身后。

    二人看见屋里的少年背着包袱走出,似是又高了一头。天色还未亮透,他一身墨衣近要在黯寂的夜色里消融。拴在门口歪脖子树上的马儿被解开绳索,却依旧立在原地,等着他在门口磕完三个头。

    “驾!”一声短促的急喝扎破拢住天地的浓雾,奔着东边的一线亮白而去。云遥带着身侧少年立刻催马去追,她不知道闻人觉要去哪里,可他知道。

    那是他成百上千次梦魇中都重复过一遍的事情,是他十年来日日被师傅教导的事情,是他每日从睁眼到闭眼都不敢忘的事情。此刻,他终于朝那个困住自己十余年时光的事情奔去,无论成败,他都要亲手撕破。

    浓雾中三人似离弦箭般扬鞭而去,落在他们身后的木门才再次打开,昨日还精神矍铄的剑客现在却已苍老地不成样子。他扶着门框,佝偻着身子向远方看去,可惜雾霭太重,他再也看不清徒弟的身影,等雾散尽的时候,他也跟着散尽了。

    疾驰一日,赤红暮色将尽之时,云遥二人才终于跟着闻人觉到了目的地。远远映入眼帘的三个大字解释了她的困惑,“宰相府”

    是了,当初闻人杉岿被右相利用对付群情激愤的书生学子,甚至被人杀害,死后却还背负骂名。于闻人家而言,不就是最大的仇人吗?

    二人看见少年将带着的一壶酒饮尽,提剑而入。院内外阻拦的侍卫尽数被打翻在地。

    书房内的右相看见一位少年拎着一柄长剑,双目红尽,衣襟带血而来,似是看见黑无常一般,少了许多当年的骁勇,两股战战地立起,又跌坐在椅上。

    “…孩子,你是谁啊”右相一生为了权势,戕害的人太多。人到暮年,寝不安席,本以为院内外的重重护卫能保护自己,却不料还是有人杀了进来。

    他看着这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哪位故人之子。

    闻人觉不语,伴着刺耳的声音,长剑擦着地划出一道血痕,径直奔他而去。“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是李家的孩子,你父亲当年的死我有责任,可是…也不能全怪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都给你”

    少年的黑眸依旧盯在他脸上,没有半分动容。寒芒被他举起,在右相华贵的缎衣上擦了擦,而后便转向皱纹深积的咽喉。

    “闻人觉!!”云遥大声喝止,才没能让这点寒芒刺穿朽木般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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