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一声令下后,宴厅内霎时没了人,皇后和昭妃也避讳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齐公公伴在身侧。
宵眠玉和太子李冶移步厅堂中央站定,微微弯腰,右掌搭上左胸,道:“陛下。”
“平身吧。”
“谢陛下。”
李松眯起眼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游移了好一番,在李冶身上停留了尤其久,他说道:“众爱卿可知朕要与你们说什么?”
李冶道:“父皇心思难测,臣等怎敢妄加猜测。”
李松似是这个回答很满意,点头道:“爱卿应该都已经听说了吧,日赤的旱灾。”
宵眠玉不觉脸色一沉。
宫外,夜色正是最沉的时候,裴术让自己的马车先行回府,然后三两步赶上裴信,与他上了同一辆座驾。
裴术一开始并不说话,只是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身侧的家弟。
裴信又大大咧咧的翘起了二郎腿,禁不住笑道:“兄长这么看着我做甚?本二少脸上可没长麻子吧。”
“郁钟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裴术撩开窗帘瞄了眼窗外,然后收回目光,“为兄也没别的事,只是……”
“兄长,不妨直言。”
裴术浅笑一声,道:“你的那位小侍卫,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
马车前走着的颜追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耳朵一动,神色却未起波澜。
裴信闻言笑道:“你关心他干吗?他可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懂点南国药理么,还能翻了天不成?”
裴术在心中暗自腹诽:果然是自己多心了吗?裴信这蠢货还是和从前一样,分毫没有长进。
心里是这么想,但他的这点情绪依旧是藏的滴水不漏,循循善诱道:“怎么,二弟瞧不上他?”
裴信倒真思索起来,道:“确实不太能够入的了眼,这身子板看着也太弱了,可真怪不得是在南国长大的了。”
裴术心中一喜,笑意更甚:“那郁钟你既然不喜欢,不如将他送给为兄如何?”
眼看着目的即将达成,裴术本已胸有成竹,却不料事情的发展全然不符合他心中所想。
“不行不行。”裴信连声拒绝,回答的干脆。
裴术脸上笑意一僵,道:“这是为何?”
“你是有所不知啊,其实这颜追在几年前救过我,如今为了生计却没了门路,这才找到我头上来,我就当还了这个人情才收了他做贴身侍卫。若是给了你,这怎么说得过去?”
裴术“哈哈”干笑两声,道:“竟有这般巧的事,可为兄看他的身手,不像是会缺‘活’的样子啊。”
“嗐,他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罢了,没几分真才实学,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啊……原来是这样吗?”裴术已经有些后悔开了这个口,没想到那姓颜的竟是这般无用之人,平白浪费了他的时间。
到达府邸门口后,裴信率先下车,也不管后边的裴术,哥俩好的拍了拍颜追的肩,道:“小颜啊,你这回可真是让我长足了脸,让本二少终于赢了那姓宵的一回,我看他以后还怎么在本二少面前耀武扬威!”
裴术笑意吟吟地跟着他们进去,直到进了自己的屋院,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他转头冲身旁的近侍墨羽吩咐道:“去查,我要颜追的所有信息。”
“是。”墨羽抱拳领命,隐入黑暗之中。
裴依见自家兄长回来,忙从屋里出来,迎了上去。
“兄长,可还顺利?”裴依照往常一样,帮他脱掉外袍。
裴术一听这话就来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裴信这小子竟收了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小侍卫,让他在皇帝面前出尽了风头。”
裴依面露忧色:“那父亲岂不是又……”
裴术冷冷地看着她:“父亲高看他两分低看他两分又能怎么样?这个家主之位永远不会是我们的!”
裴依不说话,垂了眸。
“不过这也无妨,他蹦跶的越厉害死的就越快,本少爷一定会踩着我好弟弟的尸骨,登上这家主之位的。”裴术的眉间染上一抹阴鹜。
话说那边宵眠玉和李冶从宫里出来后,又客套了几句,便各自走了自己的路。
宵眠玉见温烨竟还等在马车边上,立马跑过去一把勾住他的肩膀,笑道:“老烨,本侯真是没看错你,还知道等我一时半会儿的。”
“滚滚滚。”温烨拍开他的狼爪子,嫌弃道:“谁关心你了?陛下说什么了?”
“嗐,能说什么,不就是领兵去日赤吗?上车吧,这儿人多眼杂的,我们路上说。”
温烨依言照做:“竟还真被胡公子说中了,但你能乐意?”
宵眠玉笑了:“那可是圣旨啊,我还能抗旨不成?再说不还有太子陪本侯一起吗?”
“那能一样?太子是之后的国君,这能让他稳固民心,树立威望。那你呢?站的越高,陛下就越是忌惮你,你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宵眠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也许是他的父亲、兄长,亦或是整个宵家吧,他说:“现在的日子已经这样了,不会更糟了。”
温烨正色道:“家事不同于国事,你应该知道。”
宵眠玉转头看他,讥笑道:“可家事都处理不好,国事还能好吗?”
“你……”温烨真是看不惯他这个样子,“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他揉了揉眉心,继续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怎么着也得要个四五天吧,整顿军队、储备粮草什么的没那么好弄,更何况我麾下的兵才刚从战场上回来,本就是为难他们了。”
温烨听得直皱眉:“这不是征战时的出兵量吗?之前仓部司才上禀过国库屯粮紧张,你为何要带这么多兵去?”
宵眠玉闻言冷笑一声,嘲讽道:“你问我?这可是上头那位的意思。”
一炷香前,皇宫内。
“长洺侯,朕命你领十万宵家军前去日赤备战,太子随行。”
宵眠玉心里一惊,抬眸对上李松的眼睛:“陛下,这是为何?照常而言,不是只需去一个御史中丞和刑部侍郎再加几个禁卫军吗?”
只是缉拿盘问几个刑事官员而已,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李松冷冷说道:“朕平日里对他们真是太仁慈了,才频频出现这种状况。这次不必照常处理,有隐事不报的、相互包庇的、偷奸耍滑的、消极审讯的官员,或是配合态度不端正、奋起抵抗的百姓,朕命你就地斩杀,不必多问。”
“什么?!”宵眠玉和李冶异口同声,惊异至极。
李松却完全无视两人的质疑,道:“朕让你带上十万大军就是为了应对流民起义的这个状况,毕竟狗急了也会跳墙。”
李冶急声道:“父皇,这些可都是人命啊!您未免也太……”
“未免什么?”李松立马沉了脸,冷声道,“太子,朕早就告诉过你,你的心太善,是管教不好这天下的,也当不好这个君主!”
李冶咬唇,还欲再说。
李松却丝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说实话,朕还真没必要去关心这几条贱命,因为他们的命要比起朕的这天下来说,根本丝毫都不能够。”他冷眼横射,“怎么,你们难道想违抗天命不成?”
宵眠玉与李冶立马单膝跪地,道:“臣不敢。”
宵眠玉垂着头,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这简直荒谬至极,陛下他怎么能这么做?”温烨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宵眠玉冷笑道,“为什么?东施效颦罢了,他以为现在可还是宁国盛世呢。”
“你的意思是陛下在效仿怀仁帝?”
宵眠玉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在一百多年前,宁国在怀仁帝李乐天的统治下,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人民安居乐业,怎会徒生造反谋逆的心思?在那个时候用武力镇压,确实不会出什么乱子,相反的,还具有威慑作用。
但承德帝李松能吗?宁国在他父亲安顺帝统治下时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在他这一代更不消说,那可是断崖式下跌,他不仅不以德服人、心怀天下,还暴力成性、蛮横专断。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带着宁国走向灭亡,到那时候,留给李冶的,绝对只是一个烂摊子。
“你不会照做吧?”
宵眠玉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温烨正眼看他,严肃道:“可你身边必定会有陛下的耳目,做不到万无一失吧?”
“你别忘了,这可是本侯的兵。”
马车渐行渐远,在所有人都没看到的背后,一抹黑影闪过,顷刻间又消失于黑夜之中。
“所为何事?”黯淡的烛光打在他欣长的背影上。
“镇压日赤。”黑衣人单膝跪地。
那人神色一怔,不觉喃喃道:“居然是那里……”
两日后早晨,军营内。
宵眠玉坐在主将营中,头疼的翻看着那堆的如同山一般高的文书。粮食配送、军队数量、武器配给、车辆坐骑、随行官员名单……样样都需要他审核盖章,看着简直烦心的不行。
虽然他选择参军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父亲宵循吧,但更主要的还是他打小就不爱念书,为了逃学天天上梁揭瓦的,能把进来的私塾老先生气的辞职。
而这一点到现在显然依旧未变。
“侯爷,裴二公子来访。”子佩掀帘进来禀报道。
“裴二公子?裴信?”宵眠玉不觉纳闷了他和裴信向来不对付,裴信为何要来找他?总不至于幼稚到来显摆迎宾宴上他的光辉事迹吧?
宵眠玉虽是不解,嘴上却还是答应着:“让他进来吧。”
“哈哈哈,宵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怎么样?有没有对小爷我甘拜下风啊?”裴信将门帘大手一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让人眼熟的小侍卫。
赫然是宴会上大放异彩的颜追。
“说什么呢?”宵眠玉将签印随手丢在桌上,话是对裴信说的,眼睛却越过他盯着他身后的颜追,“那你得多不好意思啊。”
“去你的,小爷我今儿个的心情好,不与你抢这点口舌之争。”裴信话锋一转,道,“宵二,听说你要去日赤了?”
宵眠玉奇怪他为什么会关心这个,道:“怎么,你也想去?”
裴信矢口否认道:“当然不,那儿穷乡僻壤的,简直就是活受罪,说实话我甚至还有些同情你来着。”
“滚滚滚。”宵眠玉真是受不了他的假惺惺,“那你来干嘛?打算把你这小侍卫送给本侯当饯行礼啦?”
“真是美的你。不过你这儿应该不缺多一个人的粮食和马匹吧?”
“自然是不缺。”
“那你把颜追带上吧。”
“啊?”宵眠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信拍了拍颜追的肩,假意叹息道:“我这手下啊,非要跟你去日赤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游历一番,也不知道他图什么。这小子都与我提了好几次了,小爷我还能不答应他不成?”
“那与本侯何干?”宵眠玉挑眉道,“也不是非得跟着本侯吧?你可以给他拍盘缠让他自己去啊,而且我有公务在身,没空替你管人。”
裴信气急:“你说你这人怎么……”
“长洺侯阁下,在下会听从您的一切指令。”颜追站出来一步说道,“如有违纪,在下全听凭您的处置。”
宵眠玉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好”字。
“多谢。”颜追垂下眸子,抱拳作揖。
宵眠玉简直追悔莫及,但说出口的话又不能反悔,只得作罢。
他与颜追本就素不相识,同裴信也是向来不对付,其实他怎么样都应该拒绝的,因为这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但当他对上颜追的那双眼睛,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好像在那里面看到了另一个,让他万般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