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头一年在柏林看到雪,杨楣觉得自己的激动已经收敛许多了,她是南方的孩子,来自四川的某个小镇,那里的冬天是没有雪的。但那里有炮仗,杨楣整个童年时期几乎都在炮仗声里度过,她是那块儿最皮实的孩子,邻居着好几个娃娃里就属她胆子最大,连她哥也觉得自己胆子比不过这个细妹。她娘把他们藏到粪坑里的时候她没嫌脏,还让那几个娃娃乖乖跟着,只是她很担心她娘。后面她娘也没事儿,因为她爹去当袍哥了,她爹长得壮也会来事儿,没过一年半载混了个旅长,再后来......他们两口子就把她送到柏林来了。
她站在宿舍外,隔着手套捏雪好似不太过瘾,于是甩了甩手上的雪水,刚要摘掉手套,另一只戴手套的手便按住了她,她抬眼一看,面前是将一头卷发盘起的另一个东方面孔,她的同学姜榆。
“会冻伤的,快戴好”,姜榆拍了拍她的手。
杨楣笑笑,带着她一起回了寝室。水壶哗啦啦倒出热水,鼻尖凑近杯口的热气,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姜味。
“阿楣,你肯定能和我爸妈相处的好,他们就爱煮姜汤,可我闻到这味道就难受”,姜榆猛地一闻又放下杯子。
“哈哈哈,姜姜喝不了姜汤”,杨楣小啜一口,“我倒是想拜访拜访伯父伯母,毕竟他们能有姜姜这么善良可爱的女儿。”
“那随时欢迎你来法国”,姜榆顿了顿,“阿楣,过了今年学校就要分配我们到各地的医院临床实习了,你们班有什么消息吗?”
“可能是汉堡也可能是慕尼黑吧,还没定下来,等定下来了,我第一时间来告诉你”
“好,不过我这边已经敲定了,他们要把我送到德意志和波兰边境,我明明申请的就是德法边境,这样至少心里能和爸妈近一点,可这下好了,直接把我往东边送”,姜榆有些气恼,可张口还是笑,“你说德国这个状况,还不如把我送到波兰呢,边境人少又肃萧,也不知道那里的日子会怎么样呢,不过阿楣,分开后记得要给我写信啊,你可是我在德国最重要的人了。”
杨楣拍了拍她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在夕阳下散步的工夫,又路过了常来的咖啡馆,索性走进去一人要一杯热咖啡。
“孩子们,你们来啦,但不好意今天没法接待你们”,慈祥的茱莉亚大婶早看见了门口的两位小姑娘。
杨楣觉得来柏林的这两年茱莉亚大婶都没什么变化,可这次她两个月没来喝过咖啡,茱莉亚大婶好像苍老了不少。
“亲爱的茱莉亚大婶,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杨楣走到茱莉亚大婶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下。
“哦,楣,我只是”,茱莉亚大婶不知怎么了,本来这些日子都这么过了,但听到有人的询问还是忍不住红了眼,“楣,可能我之前没跟你们讲过,我们一家都是犹太民族的,你也知道,最近对我们......”
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少女,是茱莉亚大婶的女儿安娜,她扶着妈妈坐了下来,朝着杨楣两人叹着气,“纳粹不准我们再营业了,他们还把爸爸和哥哥抓走了,还有邻居亚当叔叔也被抓走了......”,安娜说着也哽咽了,“你们快走吧,不然那群党卫军可能也会来惩罚你们”
“怎么会这样”,姜榆听了直摇头,安娜看起来还没有她们俩大,妥妥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凳子上的茱莉亚大婶是这条街上最温柔不过的妇女,约瑟夫叔叔还有亚当叔叔,她们都是见过的,第一次来店里喝咖啡还给了她一颗牛奶糖。而现在却......
“这群德国人越来越极端了”,杨楣在一旁义愤填膺,可听见这话,安娜赶紧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楣,别说了,这里到处都是党卫军”,说罢看了姜榆一眼,“榆,你们赶紧走”
两人被推搡到门口,刚打开门,就看见一身军绿,来人很高,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
“中国人、法国人,为什么来犹太人经营的咖啡店”,男人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质问,但让杨楣感到一阵熟悉,突然她的耳旁又出现了一阵惊讶的声音。
“艾里西,你回来了?”,姜榆看着他挺立的军服,帽子下那张脸不再像一年前那样稚嫩个,皮肤下隐隐约约的青茬昭示着成熟。
杨楣这才想起面前的男人是谁
两年前姜榆还是个16岁的半大姑娘,刚从巴黎来到柏林,爸妈叮嘱她万事小心,她第一次出远门又是亚洲面孔,最好不要与陌生人交流。当她拿着介绍信在柏林街头找不着北的时候,她还是决定去找个人指路。日耳曼人普遍高大,她穿着带跟皮鞋在其中也显得矮小,于是她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问路。
“朋友你好,请问巴赫大街怎么走啊?”,姜榆自认脸上堆出了得体的笑容,可面前这人的脸上好像很僵硬一般,甚至冷冰冰地瞪着她。
“愚蠢的亚洲佬,连路牌都不会看,来德国做什么?”,艾里西听着这个满脸谄媚的东方女人蹩脚的德语,嗤笑地回复着。
彼时姜榆的德语虽然还是半吊子,可也听得出别人语气里的讽刺,可她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说什么来反击这个失礼的家伙,面对眼前人没由来的恶意,她有些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
艾里西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东方女人不仅连反击的话都说不出来,还把自己的脸给憋红了。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路过,停在了他们旁边,车上还是一个东方面孔,一个东方的女人,女人摘了手套,冲着姜榆说了句德语,“中国人?”
“嗯嗯”,姜榆听见这话猛点头,车上的女人一样的亚洲面孔,让她不自觉有点安心。
“坐我后面来吧,去哪里我载你一程”,女人重新戴上手套,拍了拍自行车后座,等到姜榆坐上来后她蹬上自行车踏板,刚要走,转头又看了看艾里西,“教授说的对,有些德国佬呀就是这么自大,真是可悲”
“你......”
“走喽”,女式小高跟蹬起自行车,裙摆在风和前杠来回起伏,裙子下面是两条套着黑色秋裤的蹬地起火星子的腿。
“真是两个无礼的中国女人”,艾里西看着远去的两人,不知道风有没有把他的话传到俩人耳朵里。
“你要去哪里?”
“巴赫大道”
“医学院的学生?”
“是的,你呢?”
“我也是,我四川的,你是哪里人呀?”
“我应该是南京的,我爸妈他们是南京的,但很早离开中国了,我们一家人现在在法国定居”
“我叫杨楣,你叫什么名字?”
“姜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