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寝苑之外,诸多禁军甲士林立,环卫于高墙四周,甲士往来巡弋,络绎不绝。
虽禁中无人马嘈杂之声,但寒风凛冽,旌旗烈烈而舞,甲胄刀具碰撞,铿然交鸣,值此寒冬静谧之日,肃杀之气四溢。
殿隅,十六名宫婢各执日常用物,悄然伫立墙边,一红袍黄门宦者倒提麈尾,侧身侍立于席外。
时已深冬,门窗皆严密封闭,以御寒流,殿内静谧非常,却非全然无声。
后殿史官展卷,纸页摩挲有声,宫人呼吸隐抑,角落刻漏,水滴答作响,谛听之下,竟能闻得地龙夹壁中热气涌动之音。
闻刘遹此疾言厉色,伏寿面色青白更迭。
其本意欲抬举刘遹,以使自己的亲近之辞顺理成章,未料刘遹全然不就其情。
如此言语,分明欲与己划清界限。
往昔便厌刘遹娇蛮任性,今既嫁入曹氏,更是不肯顺其铺就之阶而下矣!
但见刘遹俯伏于地,稽首叩拜,眼中泪光潋滟。
伏寿睹此情形,心虽如鲠在喉,却亦不便当堂呵责。
遂效刘遹与郭婉之举,抬手掩面,数息过后,方缓缓放下。
伏寿强抑情绪,再望向刘遹时,眸中竟添几分不自然的亲切之色,缓声而言:“往昔情思虽有追念之处,于今时却殊无裨益。”
“二娘既能才具巧施,令吾家门于此时不致寂然无声,家族昌盛之际,怎忍苛责?”
“汝之才具,正当发扬,莫为杂情所扰。美玉蒙尘,诚为人世之悲,然徒发几声轻叹,又何助于当下之事?”
“吾本欲引数位弟、妹与汝相见,使彼知晓吾门中子弟俊雅知礼,以免肆意任性。奈何汝之弟妹实难登大雅之堂!”
闻伏后发声,刘遹遂趋前,此刻已然无需郭婉于身后提点,疾忙离席,再拜稽首,且凝声而道:“妾敬谢殿下宽宥之恩,施惠于妾。”
及伏后提及召刘遹回宫之来意,其心中终难脱几分不豫,毕竟向嫁入高门显宦之家的夫妹,这般曲意逢迎,实非伏寿高傲之性所喜为。
“高墙阻隔之下,人情仿若鸿沟,此非儿辈失礼之故,实乃亲眷简慢使然。二娘有此殷勤之意,足见往昔于禁中所受教养未曾懈怠。”
先自矜颜面,而后伏寿微作沉吟,复又抬手而言:“庭中诸子弟,岁月悠悠,纵怀炽热之情,亦不必仓促表露于当下。枝上桃李之实,溯源本为一体。五指虽有长短,终究血肉相连。万年既已出降在外,亦莫忘怀往昔……”
至此,图穷匕见,刘遹暗自赞佩郭婉聪慧过人,早已知晓皇后此番前来所欲言之事。
果真就如同郭婉附耳告知她的,伏后矫揉之态,假意亲近于她,好牟曹氏之利!
于是,刘遹预备道出,那些早在途中便已编就的说辞。
彼时,虽被伏寿牵拉,刘遹却仍不起身,依旧跪地,长声而叹:“今番恭聆诸多言教,仿若甘霖普降,大解枯禾之渴。妾但使一二微能为兄嫂知悉挂念,便感恩戴德,言辞难表。伦常之情,宛如罗网,幸能置身其间,不沦为世道孤零之人,妾已然……”
刘遹佯装愚钝,全然不接伏寿话头,令伏寿仿若一拳击于棉絮,空有发力,却无处着力,唯觉无力。
伏寿摩挲指尖,心下暗忖:
这刘遹怎的如此不识趣!
平日在禁中,没见这万年如此傲态视孤!
“二娘无需多言,汝阿嫂闻之,反倒羞愧难当矣。陛下品鉴精深,吾家门得此眷顾,岂可谓无人?诚为良言也!”
刘遹心底暗自忍俊不禁,心言:你有骄纵孩子,我有聪慧婉儿,真若起了龃龉,且看谁更难堪!
既知今日,断难说服刘遹为其于曹氏充当耳目,伏寿顿觉浑身劲力尽泄,身形一晃,几近倾颓,幸得身侧女婢急忙搀扶,方得立定。
伏寿抬眸,瞥向一侧,只见一宫人碎步急趋,须臾间已至跟前。
此乃皇后预备的后手。
“中宫仆臣均,叩见皇后殿下。”
那年轻官人跪地叩首,声如洪钟。
伏寿微微颔首,目光在来人身上一扫,正是其在长秋宫挂职的三弟伏均。
中宫仆,秩千石,掌理长秋宫内外闲厩的马匹,长秋宫禁军所用御马亦在其管辖之内。
这伏均,年纪还未到弱冠,却已身着绯袍,模样虽显稚嫩,却因着身份,早早担起要职,也难怪旁人时有慨叹,做得好不如生得好。
至于为何,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千石属官,自然得益于他的姓氏——伏。
皇后姓伏,郭婉虽不能得知伏均就是伏寿三弟,但也不难猜到伏均就是伏后的宗族家眷。
禁中职官迥异于外省诸寺署,长秋宫职官之任用,多为安置宗亲与勋贵等亲信从属,用人之权,主要决于帝后心意,外朝所能干预者,微乎其微。
未知伏后召见亲眷上前何意,刘遹和郭婉只是低着头,并没有去看伏均。
伏寿缓缓开口,打破殿中沉静:“三弟起身,今许都蒙难,城外难民苦不堪言,孤欲遣你与万年公主同去赈灾,尔等意下如何?”
此时的万年公主已经起身,不复之前顿首跪态,静坐殿隅,闻得伏寿所言,心下暗潮涌动。
瞧这皇后之意,无端遣自己同去赈灾,其中深意实难揣测,莫不是又有什么权谋算计裹挟其中?
刘遹心中满是抗拒,赈灾诸事繁杂劳神,又兼局势诡谲,此行恐多有变数,一个不慎,累及自身不说,还怕误了百姓生机。
但又念及自身出身皇室,值此民生涂炭之际,若推诿不前,必遭世人诟病,于大义有亏。
这赈灾救民,本就是天家当仁不让之责,即便满心不愿,又哪能公然推脱?
伏均闻之,先是一怔,继而抱拳拱手应道:“臣均但凭殿下吩咐,必竭尽所能,解难民于倒悬。只恐臣均年轻识浅,有负所托。”
言语间,倒有几分谦逊,却也透着股子少年人的冲劲。
伏寿微微摇头,缓声道:“无妨。三弟不必过谦,你既身处此位,便有责在身。此番与万年公主同往,一则,她心系苍生,素有善名;二则,你二人携手,内外诸事也好照应。救灾如救火,切不可延误。”
伏均垂首,肃然应诺:“臣均明白,定不负殿下厚望,即刻便去筹备,与公主殿下会合。”
此时,万年公主见此,微微欠身,压下心中波澜,面上淡然辞道:“妾早年久居禁中,于外事鲜少历练,今殿下骤委赈灾重任,恐力有不逮。且方出降曹氏,府中诸事繁杂,实难抽身代禁中行事,还望殿下另择贤能。”
伏寿闻言,眉梢轻挑,目光凝视万年公主,缓声而言:“万年,今时非同往昔,灾厄深重,百姓苦不堪言。公主出身天家,素怀悲悯之心,众人皆知。此番赈灾,正是公主施展仁心、惠及苍生之良机。”
“刚出降曹氏又何碍?司空曹操,乃朝堂肱股之家,若能携手共纾百姓困厄,岂不更彰汉宫与重臣同心之德?”
“至于阅历,有孤三弟从旁协佐,自可无虑。万年,还望再思,勿做往昔骄矜之态。”
万年公主刘遹垂眸,心中对于伏寿长嫂如母的一番说教很是厌烦,但深知此番回绝恐难如愿,然抵触之意实难消解。
犹豫须臾,方欲再言,却闻伏寿又挑眉说道:“万年,若此时推脱,百姓闻之,恐寒民心,于天家声誉亦大有损伤。公主忍心见百姓于水火中绝望,致汉宫清誉蒙尘乎?”
万年公主咬了咬下唇,双手悄然握紧,悄悄回头瞥向郭婉,只见郭婉轻轻点了点头。
终是无奈地再次欠身,轻声却坚定道:“既为百姓解难,妾自当勉力而为。唯愿此番赈灾顺遂,能救百姓于水火。”
刘遹言辞诚恳,心底却隐有苦涩。
“去吧,诸事小心,若遇难处,速遣人回宫报信。”
伏寿叮嘱再三,目光中满是关切,但刘遹只能感受到她的虚伪与自私。
汉室素循一套弭灾规制,其要略为三步走之策:
其一,皇帝自省自责,虔诚祈祷上苍庇佑;
其二,斟酌更改年号,且策免三公,以谢天谴;
其三,大赦天下,祈望舒缓戾气,感召祥瑞。
虽说此弭灾方案岁岁沿用,前朝各省有司各司其职,依例操办,但禁中亦不可作壁上观,仿若无事。
每逢天灾人祸骤至,大汉天子与皇后务必率先垂范,呈忧国忧民之态,昭示天下百姓,天子乃怜恤苍生者,为万民之父母,真心关切黎庶疾苦。
彼时,天子当身着素服,暂避正殿,颁下罪己诏,言辞恳切,深责己身。
而长秋宫亦不能袖手,自当开启禁中私库,倾囊以助,为灾民散施粮粟。
何况,此番灾情竟现于许都京郊之地,近在咫尺,关乎根本,更是容不得半分疏忽懈怠。
有鉴于此,伏皇后委以万年公主刘遹赈灾重任,公主身当斯境,为身份所拘,受道义驱策,自是推脱无门,责无可卸。
其实,洎乎大唐之世,遭逢灾患,亦有类同之举,如减膳、撤乐、避正殿诸事,只不过较之于汉室,大唐于救灾细微之处更为详备,婉儿对这些规制也稔熟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