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的回南天是最难熬的日子。
跟住在水帘洞里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洞里没猴子。
等等,自己好像就是那个猴……
林予星视线从反光陶瓷杯里的自己,落在桌上那半包上班时忘记用夹子夹住的薯片上。沉默良久,她拿起其中一片咀嚼,口感就像没牙老太太含了半天半湿不干的花胶,带着股潮乎乎的味。
“啧。”她嫌弃地想把这袋薯片丢掉,看了看里边不剩多少,干脆全吃了。
这一会功夫,口袋里手机震动。
林予星边去丢塑料袋边接起电话,她不说话,未婚夫罗森那边已经滔滔不绝讲起今晚行程安排。
“bb猪,今晚来我家吃饭不要忘记啦,最好可以带上你妈妈。我们商量完之后我带你去公园山顶看星星,然后你就请假几天吧,反正工资没多少,你不是也想多休息几天吗?正好,就跟张姨说我们要结婚的事,她肯定会放你休息的。”
林予星张了张嘴,几次想说话都被掐断,最后。
“嗯。”
那边听到她这声嗯高高兴兴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还亮着,未上锁的房间门只开了一条缝,行李箱在门后露出半边白色塑料壳。
以往凌乱的出租屋被收拾地整洁,连她都没觉察,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她现在只有一个感觉,恶心。
叫她bb猪的罗森恶心。
总是把话藏进心里,面上不得不维持成年人体面的自己恶心。
连这座山城、她的家、罗森家都同样恶心。
恶心的她厌恶自己,厌恶这个地方的所有。
可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呢?
林予星,慢慢抬起头,望见头顶天花板逐渐被霉菌和蜘蛛网占领。
小小的黑蜘蛛搬家了,在屋顶角落无精打采地织网,窗外厚棉絮似的网昨夜被雨水击穿,沥沥嗒嗒往下滴水。
年深日久的老小区房透着股潮湿的味,水泥做的扶梯上到处是水,她摸了把墙,混着墙粉的湿气沾上手指,又湿又黏。
“上来呀。”罗森在楼上探出个脑袋,招呼道,“都这么熟了,你还害羞?”
不是害羞。
是不想处理这种关系。
林予星已经忘记多少次跟罗森提过,自己怕麻烦,不喜欢和陌生人相处。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
只知道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罗森就带着他朋友还有她密友前来求婚。
不知道罗森是不是故意。
等到求婚前半个小时才告诉她三个密友求婚计划。
她们知道自己并不怎么喜欢他,手机都快打烂了,结果自己因为开会一个没接着,下班刚出门就被罗森带到公司附近公园求婚。
七八点晚饭后散步的人多,林予星站在烛光爱心圈圈里忍了又忍,在围观群众中不明就里的欢呼下,戴上了那枚淬毒的、不合手寸的戒指。
它松松垮垮的需要靠两根手指夹住。
上面一颗钻都没有,老式锤纹足金像褪下的蛇皮,仿佛随时会生长出血肉,狠狠咬下她的无名指。
“你可以拒绝的。”
“予星,要是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了。”
“答应了吧,他对你好好。”
三个密友,三种声音。
林予星想起家中控制欲强的母亲,少时肩膀被藤椅砸出血的伤痕已经痊愈,却在她心上开了一道口子。
她不顾一切的想要逃离,于是连同罗森的手和戒指都被她紧紧攥进手里,一起抓进去的,还有虚不可见,名为自由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来的草率,不尽如人意。
现在,这个机会还未实现,代价已经比想象还要快抵达。
她上楼,站在门口,望见脚下玄关处大红色地毯上写着金色大字:出入平安。
罗森父母不咸不淡看着她,像在打量一样物品从头打量到脚。
林予星站在门口,任他们打量,手里提着的花胶陈皮还有烟酒用礼盒装着,金色细绳勒得她手疼。
三双眼睛映出站在门口的身影,逐渐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怎么能不满意呢,看起来乖巧清纯,小白花似的漂亮。
半扎起的长发不染不烫,发质极好,只是发梢稍显毛躁。她脱鞋走进屋内,白炽灯下头发稍稍偏棕,透亮的皮肤略显苍白,因为化了淡妆又遮掩住了这点。
"阿姨好,叔叔好,我是予星。"她礼貌微笑,声音有些弱,但普通话很标准,听不出口音。
罗森父母看着她,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夸她长得水灵好看。
"我都话咗啦,雷哋会中意佢嘅。"罗森得意道,想起什么,转头说,"我刚刚说,我从前说过,我父母一见到你,肯定会喜欢你的。"
"佢唔识讲粤语?"罗母微微皱眉。
"以后就慢慢会啦,在广东怎么能不会粤语呢。"罗森总算注意到她手上提着的礼品,弯腰接过,"予星语言天赋还是不错的,等我们成为一家人,慢慢就会说粤语。"
他自然而然圆场,罗父罗母便不再多说,只是笑意淡了些。
林予星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换穿上那双不合脚的红色拖鞋踩进罗家。
老式白红绿色碎花地砖因为回南天变得滑溜溜的,外层被红色宽框框住,灯光下能看出留下的脚印。
红木家具很硬,坐垫薄薄的,边缘有些发霉。
她听到罗森和他母亲在厨房用粤语对话,捏住茶杯边缘的手紧了紧。
"白芽奇兰,点样?"罗父笑着,用夹着粤语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她,"听讲雷是本地人,跟我们家小森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简单来说,罗森主动的。
林予星从小到大不缺人追,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有人塞情书,她懵懵懂懂长大,高中学了生物课才稍微开窍。刚出来工作还没决定好前程就被迫留在镇上当文员。
某天下班买菜时,遇到了罗森上来要微信。
她还记得那时罗森紧张的模样,磕磕巴巴的,自己以为他是销售,拒绝给联系方式。
几天后,也不知道罗森怎么要到自己的微信,从那时开始就聊上了。
在她拒绝罗森三次后,他崩溃地问她为什么不肯同意,那时正好是林予星低谷期,看他可怜,莫名其妙答应,后来又草率答应求婚。
这一路走来,她都是随随便便,随波逐流地活着。
林予星想到这,替罗森找了个好听点的说法:"街上遇到,他跟我要电话,我看他蛮好人的,就给了。"
"这样啊……"罗父点点头,给她倒了杯茶,又问,"今晚本来想商量下两家的事,我看你挺白净的一个女孩子,以前应该没谈过吧?"
林予星皱眉,罗父语气有些让人不大舒服。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总觉得他的潜台词是在问:你以前没跟人睡过吧?
她不回答,罗父抬起头,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膝盖的淤青上。
那是一块青紫淤痕,如同一块烂泥巴,糊在腿上,异常显眼。
是她昨天下雨天没注意摔的。
二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林予星终于敢肯定,罗父就是那个意思。
没等她发作,罗森端着菜走进餐厅,笑着让他们尽快上桌吃饭。
林予星被挑起些许火气,碍于场合,罗父没有明说,她要是敢闹那就是她不对,她只能忍下这口气,起身走到餐桌旁,坐在罗森身边。
砂锅揭开盖子,里面还在咕噜噜冒泡。
五指毛桃根在里面与走地鸡一起炖煮,散发出浓郁药香。
罗母给她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林予星礼貌笑了笑:"谢谢阿姨。"
"不用谢,先喝碗汤暖胃。对了,听说你屋企仲有妈妈,点解今天未来?"罗母用生硬的普通话与她对话。
罗森急忙翻译:"你妈妈今天怎么没来?说好今晚两家人聊聊的。"
"我外婆身体不太舒服,我妈回去看看她,所以没来。"林予星随意编了个借口。
罗母拉出长长的一声"噢……",看向自己儿子,眼神里藏着些许不满。
林予星假装不知道,低头喝汤,听他们在用粤语交流自己的家庭信息。
单亲,独生女,父母再婚,只剩她一个人。
形同孤儿,说是独生女,实际父亲那还有个弟弟,母亲肚子里正怀着,不知性别。
林予星过年时听外婆说,继父花了三千块钱送去港城做血液检测,是个男孩。
罗母压着怒气,用粤语道:"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女孩,两个弟弟!跟我们说是独生女,哪有这么独生的!你是不是看人长得漂亮所以才这么昏了头!"
"她跟家里断绝关系了,根本不往来。"罗森急忙用粤语回,"娶了她就相当于不用给彩礼三金,她又没家,你们还怕她提出要求吗?正好她请了几天假,你们到时候可以看看她手艺。你们看她,温柔贤惠又漂亮,以后肯定是个好母亲。而且她会画画那些,以后又能省一笔辅导费……"
真恶心啊,这走地鸡的味道……
她不喜欢吃鸡内脏,更不喜欢肠子上那一连串没来得及出生的鸡蛋黄,肿瘤般挂在上面,血管被煮成褐色,像破破烂烂的网,兜住那串黄。
她会不会也这样?
被吃干抹净,丢进锅里熬煮,被下一个人注视着,露出嫌弃的眼神。
"好了,别被她发现我们在说这些事。阿森,我就问你一句,这女孩有没有谈过恋爱,长这么漂亮会不会是不三不四的人,今天睡完你,明天去睡别人。我们家不能让这种人进门。"
这只鸡味道应该是饲料和草料一起饲养的,肉质略松散,没有鲜甜的口感。
林予星夹出碗里的内脏,放在纸巾上,喝下浓郁澄黄的汤汁。
他们声音在罗森极力调和下总算安静下来,转头望向她。
"予星啊,刚刚听完阿森说完你家的情况。既然都谈了四年了,那就是一家人,我们有话直说了。彩礼一万八,三金我这有。"罗母说完,起身去房间内找出一个红丝绒盒子,掰开弹簧片打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条猪项链,三只大猪下,叮叮当当挂着七只小猪。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如她所料,罗母下一句话就是:"我们罗森年纪比你大上几岁,是时候该结婚生子了。阿姨看你不是物质的女孩,也很懂事,就同意你和我们家阿森在一起。婚后,最好啊,就今年,生个猪宝宝。我们两个老人家退休后正好帮你带。"
"不用了。"林予星放下鸡公碗,抚平裙角。
罗家三人望着她,不明所以。
"彩礼不用,三金也不用。"不等罗家人夸她懂事,林予星褪下那枚被红线缠小圈口的婚戒,放在桌上,平静地说,"罗森,我也不要了。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你们也不太满意我,那就到此为止。再会。"
罗森脸色变幻,立刻起身:"予星!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话。快跟我爸妈说你是开玩笑,都到这一步哪能儿戏。"
罗家父母意识到不对,估计是刚刚争执氛围被听进去,给她留下不好印象,忙笑着劝和,颠倒黑白地说着与刚刚相反的事。
林予星不动声色退到三人包围圈外,沿着墙走到玄关处,快速换鞋。
她反手用大拇指旋开门锁,面无表情地丢下重磅炸弹。
"我听得懂粤语。"
罗家父母下意识望向自己儿子。
罗森愣在原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不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