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年。”
“什么?”姜二去取了药箱上楼,刚进门就听见这没头没尾的话。
这声音很轻,轻到让姜二怀疑看着窗户外头的姜觅,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的后背裸露在外,横着三条一掌长、一指宽的伤口。
这伤像是用刀子割开的,两端窄,中央宽,皮肉往外翻。满屋子漂浮着血腥味。
姜二把窗户开了道缝,找了条薄毯给女人披在肩膀,在打开药箱的一瞬间,恍然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却又有些不敢确认:“姜觅?”
姜觅小声嗯了下说:“我还能活五年。”
“出症状了?”姜二找药的手在颤抖,小指头一个不小心,碰得瓶罐啪啪倒下,慌忙扶起。
怪病发作的次数增加,健康程度也会随之恶化。
“不是。姨婆说过的,近百年来的姜家族长,都只活到了三十三岁,无一例外。”姜觅说。
落地窗的玻璃倒映出姜觅的眼眸,乌溜溜的,没有半点情绪。
“那证明不了什么,你别瞎想!说得像坐在族长位置上,就跟被下了咒一样。”
姜二呼出一口气,打开特制的药水,瓶盖还未完全打开,就有一股鱼腥味直冲脑门。
姜觅被这股子浓烈的味道,刺激得打了个喷嚏,温声温气说道:“我倒不是怕死,就是觉得这么稀里糊涂地就死了,有点不甘心。”
受不了这种的话的姜二,硬生生地转了个话题:“咱家虽然不知原因的和颌针鱼绑在一起,但这鱼也算得上‘救命恩人’般的存在,咱们家的药都用它的血做药引子的吧……”
“没有。苦竹水就不是。”
姜家的历史七零八落,制百药的传统倒是保留了点。可能因为人都怕死……
苦竹水是五月十三的竹醉日,由姜家的小辈进山采竹叶,萃取苦竹水。传闻这种药水与迷药类似,能让人吐露出不愿意说的真心话。
上完了药,姜二问:“听说苦竹水能让人吐出妄念,让我去试试东门来的人?”
“你记错了,没这么神奇,只是让人醒得快点。”姜觅笑笑,“那两人去的是‘云间有客’?”
观山墅占地百万平方米,数栋别墅隐秘在森林溪谷之间,除特殊的区域供姜家人生活外,其他区域都像‘云间有客’这样取了名字,做了商业配套,用作接待,和姜家全族齐聚时用。
“对!我记得那边因人口较杂,装了监控,你要不要看看?”姜二继而解释,“知己知彼,才能一探虚实?!”
姜觅指指外头的小院,溪边蹲着一只三花猫,正频频伸出爪子去捞水里的小鱼,
“有陌生人不请自来,按咱们家这种情况,是该小心谨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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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姜二让相关负责人把视频传输过来,百英寸的电视机屏幕闪烁一下,调试过的监控画面上显示出左右两个分区,一个是俯瞰的广角镜头,一个是正对休息区的特写镜头。
中式装修风格的房间里,一个胖子歪着头在看墙上的‘关帝诗竹’的拓画,看完啧啧两声,走到摆了笔墨纸砚的桌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拿在手上乱转,喟然长叹。
“兄弟,这是大户人家啊!你要早告诉我,我二话不说就带你过来了,哪会这个点才到!我们昨晚开始就在这好吃好喝地住下了,指不定还能泡泡温泉,享受享受。”
另一个坐在圈椅上的男人,看到胖子的举动后,不经意地皱了下眉。
男人微微偏头的时候,侧脸被摄像头捕捉到,定格的瞬间,脸被放大数倍。
锋利的剑眉入鬓,脸部线条利落。这么凌厉的一张脸,神情却很柔和。
画面回正。
男人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卫衣,袖子短得露出腕骨,修长的五指张开,搭在右腿的膝盖。
奇怪的是明明上半身坐得端正笔直,手却总在微微移动,似碰见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
胖子把毛笔放回原位,不太服气地说:“我说承归老弟,能不能别老摸你那破洞的牛仔裤了。长得这么帅的一张脸,怎么扭扭捏捏的,土老帽一个!”
男人的手停了半秒,犹豫着收回手,看着破洞的地方,略微无奈说:“这衣服破了,不礼貌。”
胖子白了一眼:“你全身上下哪里礼貌了?卫衣太短,裤子有洞,哦,鞋子也小了。”
“抱歉……”男人被他这么一说,耳廓顿时变红。
胖子不耐烦得频繁抬手看表:“别!你一上车我就看到了,我无所谓。我只想问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修好‘姜氏荷’?你的亲戚什么时候来,会不会多给我点辛苦费什么的?”
一连串的问题说完。男人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这家人不是我亲戚。”
胖子愣住,扔了毛笔,大步走到男人面前,死死瞪着他。
“什么意思?那‘姜氏荷’呢?这盆矮春兰明天就要交货!六位数的东西,你现在还只修好了盆,兰花的花瓣不粉,叶子不绿!是你答应了帮我修兰花,我才把你从新屯子载到这儿的。”
男人歉意地笑笑:“还有一点时间,兰花的事情,我会尽力。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先答应你一个心愿。以后我好了,我来帮你实现愿望。”
胖子张了张嘴,半天没能吐出半个字,他猛地往前一步,抓住男人的卫衣领口,本就小了的领口,顿时勒得男人白白净净的脖子上,出现一道红痕。
“我沈胖子十四岁来北边讨生活,过手的东西没有上千万,也有大几百万!你答应了的事情做不到,那货损就归你赔。你要没钱,我就找这家人要。”
胖子说完松开男人,拍拍男人放在卫衣口袋处的左手,说:“或者,把你说的那个什么破石头,抵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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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二大笑:“哈哈,笑死我了,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方式?!”他又说,“他说话好怪!?我们家都姓姜!哪有姓陈的亲戚?还有什么‘姜氏荷’?兰花?”
“不知道。”姜觅挑眉。
比起对话中的信息,她更好奇男人的反应。
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连一点反抗都没有?这胖子看上去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混子而已……
这样锋芒毕露的一张脸,竟然是小绵羊一样的性格?
姜觅眼见时间差不多,起身交代姜二:“等下你把胖子带到外面,问清楚他们怎么遇见的,来的路上发生过什么,我要知道事情的全部过程。”
“行。你一个人见生人吗?我让姜大过来陪你?”姜二问。
“不用。胖子都能唬住他……”姜觅答。
许是因为被提前被告知的关系,姜二陪着姜觅进到‘云间有客’里时,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已经恢复如常。
姜二正准备过去跟胖子说话,胖子就先跑过来对他做起了自我介绍。
“您就是我这小兄弟要找的当家人吧!小弟沈南京,算是不辞辛劳、毫发无伤地把人送过来了,虽然有些冒昧,但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您能不能先做主给我处理了?”
姜二咬牙笑答:“沈先生好,既然您赶时间,我们去旁的地方说话。”
“好……好好!”沈胖子一连好了几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认错了大人物,连忙转头厚着脸皮对姜觅说:“没想到这么大的地盘,是您一个女人在管,您真是女中豪杰!”
姜觅被他说得尴尬,姜二拉住沈胖子,“他们有事要谈,我们把空间留下。”
沈胖子不情不愿地跟着姜二离开。
门关上后,男人径直走到姜觅面前,语气郑重地说:“是你。”
两人仅相隔着一步的距离。
姜觅看见他的瞳仁是明亮的琥珀色,鼻尖上有一颗极小的红痣。
“承先生坐下来谈吧。”姜觅并不接话,只客气地说。
进了休息区,两人隔了一段距离,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
姜觅察觉到他的不善言辞,省去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你说有一块石头要给我看?”
“是,我想先说明我的来意。”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不急不缓。
一个声音好听的呆子?姜觅点点头。
“我叫承归。举起的‘承’,回来的‘归’,我想请你帮我。”
是‘承受’的‘承’,和‘归来’的‘归’吧,百家姓里有这个姓氏?
姜觅压下心中的疑惑,问:“帮你什么?”
“我失忆了,除了知道自己要找一件东西,好完成很重要的事情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话一出,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姜觅也愣了下,她斟酌着问道:“你有身份证之类的吗?或者告诉我地址,我可以让人送你回老家找,费用我们这边出。”
“那是什么?”他顿了顿,“我只有一块石头,但我隐约记得自己是要去接管东边的山脉。”
哦,用离奇的故事掩饰身份,姜觅总结:“哦,胡诌的黑户。”
“什么是黑户?”
姜觅不答反问:“你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懂,你打算怎么让我相信你?”
“凡是世间生灵,头上都有一味真火,光明则兴达,暗淡则败落,蓝紫祥瑞主贵,红黄富从天降,而你头顶,发灰发黑,有祸,或恶病缠身。我的‘回春术’,刚好可以帮你。”
每一任姜家的族长,在接受训练外还要学习古籍。
如姜觅,就是听着姨婆口中的奇闻轶事,当睡前故事长大的,她猜他说的是‘望气’。
传闻函谷关令官尹喜望到紫气浮关,知有圣人而来,而后,老子果真骑青牛而至,后以‘紫气东来’表示祥瑞。这就是历史上关于‘望气’,最出名的一道记载。
姨婆还提到过一则与姜家有关的‘望气’怪谈。
说是开元盛世那会,有一癞头和尚在酒楼的门口与姜家某个支系的当家人擦肩,正要过去时,癞头和尚停下脚步,打了个酒嗝,指着她的头顶,说:“清浊交替,紫黑互现,吉凶常伴,慎思慎行。”
当家人问:“何出此言?”
癞头和尚摇摇头,说:“贫道不可泄露天机,只能送你一句箴言,‘有女非凡,惜哉惜哉,命贵无运,累及三千载,福祸难测,唯待时势以明,顺天而行。’”
这故事是真是假?结局有没有灵验,姜觅不知道,因为姨婆说,姜家的很多历史早在改朝换代里丢失……
‘望气’者需心迹双清,才能感应天地。
姜觅望到他那格外透亮的眼睛,妥协说:“那你给我展示一下‘回春之术’。”
承归礼貌地笑笑:“这里不行,得有树木花草的地方。”
“那先看石头。”连着被拒绝几次,姜觅敛了笑容。
“我来的时候看到外面有树,我可以先证明我的‘回春之术’。”
姜觅盯着他几秒,见他半点也不示弱,勉强应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