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经过夏明空家的94路公交车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周骛启抱着已经在自己肩头睡熟的嘉宝先一步上了车，夏明空紧随其后。三人找了后边连排的座位坐下。

    街上变幻的霓虹像礼花筒里炸开的彩色箔片一样，随着车厢的晃动，在周骛启的灰色开衫上荡漾，它们时而放大、时而缩小。

    夏明空趁乱偷偷看了他几眼，但不敢明目张胆地停留太久，因此大多数时间都只是盯着他身上的那些斑驳的光点。但过了一会儿，就连光点他也不敢多看了，因为总是疑心会被发现。

    最后他彻底移开了视线，越过旁边不可忽视的人，伪装出一副正欣赏车窗外海岛夜景的样子。

    公交车沉默地路过了这座在海边长成的城市。

    无数的树影和绿白色的站牌在夏明空眼前缓慢掠过，就这样很久之后，他才有勇气开口说话。他瞥了一眼趴在周骛启身上睡得很沉的嘉宝，用干涩的嗓音出声感慨下午发生的意外：“这小孩，真是的，她怎么能跑那么远啊。”

    周骛启看看他，又看看怀里的嘉宝，轻声解释：“她说想去给你买满煎糕，因为你说过想吃。”

    夏明空的反应有些没跟上，表情表露出些许惊讶和疑问。

    周骛启继续说：“她在球厅门口等我们的时候，看到有卖糕的小摊贩经过，就想追过去给你买一块，但追着追着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听周骛启讲完，夏明空眼前浮现出嘉宝迈着小短腿，跟在卖糕点的车后一路小跑的画面，想象出的滑稽场景令他一时生气又想笑。

    前段时间他曾跟母亲提起自己想吃满煎糕，当时嘉宝也在。原本只是随口，没想到她竟然记下了——她才那么小。

    瞬时间，夏明空的心变得软软的，但嘴巴学不会，说出来的话仍很生硬，他长叹了口气，好久后说：“……笨蛋，害我们……害我找了那么久。”

    周骛启听见了他的话，忽地发出了一声很低的笑音。那是一声很轻的鼻音，夏明空莫名觉得那声音有点温柔。

    “我在车站附近找到她的时候，她蹲在路边哭得很凶，我要去给她擦眼泪，她拒绝了，一定要你。”

    “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只是哭，好像从来不认识我，完全把我忘记了一样。”

    周骛启说这些话时，嘴角噙着轻微的笑意，叫夏明空看得心更软了。他的声音因此不自觉跟着压低了下来，问他：“后面呢？后来你们怎么又和平相处了？”

    周骛启回答：“我给她买了棉花糖，她立刻不再哭了。”

    意料中的答案，但夏明空还是被逗得哈哈大笑，“切，我还以为她多坚定呢，没想到一根棉花糖就‘招安’了。”

    周骛启嗯了声，伸手摸了摸嘉宝毛茸茸的后脑勺，动作很轻柔，“还是很好哄的。”

    夏明空摇摇头，否认：“其实才不是，她平时可难伺候了。”也不知是像谁，嘉宝自会说话起，与人相处便偏好采用直白的毒舌，偶尔刁蛮任性到不行，但之所以对周骛启例外，夏明空觉得——“你觉得好哄那是因为她喜欢你。”

    他说完，无意间发现周骛启被嘉宝枕着的那边肩膀上有一块比旁边衣服颜色更深的灰色。他立即反应过来，那是从嘉宝造成的一道口水印子。

    他尴尬地啊了声，手指了指那块区域，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嘉宝流口水了，你的衣服——呃……”

    周骛启看过去，也瞧见了，可他只是轻轻扬了扬眉，不太在意地说：“没事，回去洗一下就行了。”

    夏明空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提议换他来抱。但周骛启以可能会吵醒嘉宝为由没有同意。

    夏明空只得继续道歉：“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嘉宝是有点这样，碰到喜欢的人就黏得不得了。”

    不仅如此，还有点儿外貌协会。夏明空看看周骛启在夜色衬托下线条更显优越的侧脸，心中默想。

    “我还说今天带你来玩的，结果……害得你都没怎么玩。”夏明空深感愧疚，越说越小声。

    然而周骛启摇了摇头，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他：“没有，我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这句谢谢让夏明空有些慌乱，他手忙脚乱地抓了抓头发，又挠挠脸，一边回：“客气什么，都是朋……同学。”

    担心把两人的关系定义得太亲密，有越线的嫌疑，朋友的友字卡在嘴边，最终没能说出口。

    周骛启没再往下接话。

    黑夜里，夏明空发觉他的神情似乎变得黯淡了一些。

    周骛启就这样一路耐心地抱着嘉宝，最后还跟着夏明空回了家，一直等来到嘉宝平日睡的房间，他才把她在床上放下。

    廖梦如早已拜完妈祖回到家中，夏明空二人从房间退出来时，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听见屋外窸窸窣窣，她举着锅铲从油烟里出来。先看见的是自己的儿子，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也不出声——小宝呢？”

    大约是有周骛启在，夏明空听到母亲用平常爱用的那种尖嗓音说话，心里头一回觉得不太自在。他拂了下鼻子，指指身后，别开脸，回答她：“房间里——她在路上睡着了。”

    这时，廖梦如才察觉到夏明空旁边周骛启的存在。看见周骛启，她有些惊异，长长地“诶”了一声，“你是楼上公公家的阿启吧？怎么会……”

    夏明空猜出了她后面想问的问题，不等她说完，他打断她：“他是我同班同学，我们今天一起在外面玩。”

    “噢，”廖梦如一边应着，一边走了过来，等到了近处，她将周骛启上下打量，情不自禁发出赞叹，“你妈妈怎么把你生得这么标致啊，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又高又帅的，都说我们家夏明空高，这么看着，你还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呢。”

    周骛启脸上露出了赧然的笑，没接话，大抵是被夸得不知道应当回答什么了。

    夏明空在旁听得比当事人更加羞窘，他推着廖梦如的肩膀把她往厨房的方向驱赶。廖梦如一边不解地斥他“你干嘛呀”，一边还不死心地扭头邀请周骛启：“阿启啊，你留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夏明空听见周骛启在背后回了一句“不了”，他于是转头，发现周骛启即刻要离开。

    他赶忙把廖梦如放在一边，转身去追。

    他一路仓皇地追着周骛启到了狭窄的玄关，却不知道跟他讲什么，同时也并没弄懂自己为什么要追过来。

    玄关的顶灯在夏明空初三那年就不再亮了，一直没有人换，因此他只能就着从客厅偷来的光看周骛启被人称赞是“生得很标致”的面容。

    周骛启弯下腰，本来是准备要换鞋的动作，因为夏明空走过来，他停下了。

    在狭小的过道里，他望向夏明空，与他视线在空中短暂的相接。

    空气里很安静，坏了的灯泡，灯丝在他们的头顶烧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周骛启的声音从寂静的空间里传来，他叫他的名字：“夏明空，”

    “啊？”

    “就像这样，以后也常常说话吧。”

    夏明空一脸茫然地看着周骛启，并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含义。

    然后他看见周骛启伸手，从背后的书包里掏出了一只透明的塑料袋。

    袋子里装着的东西被递到夏明空面前。

    夏明空不明所以地收下，感到奇怪地一边拆开袋子查看，发现里头装的是一盒小麦颜色的满煎糕。

    那瞬间，夏明空听见自己的心跳因此停滞而发出的“嗡”的一声。

    紧接着，他又听见周骛启说：“我只是，想成为你的朋友。”

    周骛启的表情看上去有点不安，同时语气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他问他：“可以吗？”

    在那个昏暗逼仄的角落里，夏明空瞥见木地板上，两人影子像两团乌云一样紧紧地靠在一起，他由此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一枚“幽灵”。

    正如前文所言，幽灵从来不需要人的陪伴，但幽灵需要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