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白胡子
在大约三年前,夏明空参透出一个关于回忆的道理。那就是,当你发现未来已经失控的时候,至少回忆会一直停在原地。
它们就像码在抽屉里的录像带那样,可以随时随地供人选取。只要你想,便能从千万条记录里挑拣出当下最想要的那一卷,然后,把自己关起来,摁下播放键。
在那些预感到即将会受伤的时刻,夏明空便会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这些过去的光影里,妄图汲取片刻的慰藉。
而每每翻阅到有周骛启陪伴的中学记忆,他心里那个代表正义的小人总是会适时跳出来,大声指责自己在这段关系里的不作为:
「你看吧,周骛启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你冷漠的,他曾经有如此多温柔的瞬间啊——为什么你们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是啊,为什么呢?
夏明空花费了十年都没能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他在长久的困惑中看向街对面的周骛启。
在莫斯科初冬的冷风中,他看见周骛启吸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口烟,并且在扔烟头的时候,好似感应到了这边的视线,他抬起了头,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看了过来。
就这样,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两人目光撞了个满怀。
黑暗让胆怯片刻消弭,这次谁也没有回避。
他们在冰冷的空气里遥相对望,低温凝固了一切,包括时间。
直到一辆汽车开过,夏明空才回过神,而此时周骛启已经开始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了。
自俄乌冲突开始以来,莫斯科市区原本稳定的GPS信号,就像远去的和平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两人用软件打车打了半天,都没等来迷失在电子导航里的司机。最终他们放弃了和卫星干扰器做斗争,决定步行回去——幸好酒店离得并不远。
回酒店的路上的氛围不算很好,起先只有尴尬的沉默,就这样,他们迎着夹雨的风埋头走了有五百米,身边的周骛启才开口说了这段路程里的第一句话。
或许是已经在刚才路边的那支香烟里泯去了两人过往的恩仇,周骛启的态度缓和不少,他居然关心起了夏明空的驻外计划,无端地发问:“你在莫斯科大概待多久?”
问题突然,惹得夏明空不禁侧目去看他,想通过解读他的表情以此了解他问题背后的真实想法。
但夜色中并看不清太多,他只能看见周骛启高挺的鼻骨在面颊上投下的小块阴影,这阴影并没有使他五官变得黯淡,反而和街边的路灯光一起,将他眼眸衬得干净明亮。
瞬时间,夏明空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不似之前那般紧张了。
他收回打量他的目光,回答他,语气也不再那么战战兢兢,说:“还不知道,等到项目什么时候不需要我了,或许就可以回去了吧。”
周骛启得到回复,安静了两分钟,接着他又问:“索山请你过来参与的是什么项目?”问题说完,他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夏明空轻松地笑了笑,直说:“这没什么不方便的。”
“这个项目已经算是半公开了,是针对靶向细胞做纳米药物递送的一项技术实践,现在国内外很多药企和研究所都在做这项技术——索山在莫斯科成立的这个项目组主要是针对肺腺的癌变细胞。”
“项目目前还只是初创,上个月关键申报才通过,技术、设备和实验都不成熟,估计我在这边还有得耗。”夏明空说,“另外我导师也希望我能跟着这边的物化大拿把手里的课题和实验再打磨打磨。”
“他给这边学校一名资深的物化方向的教授写了推荐信,可能项目结束了,我还会留下来在这边做做相关方向的科研。”
周骛启耐心听他讲完,没有发表想法,他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神色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会儿,也不知道周骛启思考出内容没有,夏明空只听见又一个问题传来:
“你现在在国内念什么?”
一而再的提问,似乎想把两人空缺的这五年一次性补回来。
夏明空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懵,虽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还是诚实地回答他:“我还是学的物化,目前是博士在读。”
在来之前夏明空对俄罗斯的学制做了一些简单的功课,所以紧接着他说:“国内的博士应该相当于这边的副博士——我硕士已经毕业了。”
“硕士是在哪读的?”
“也是Z大,”出于无故升起的虚荣,夏明空心中涌起一阵吹嘘的念头,他回答他,“大四的时候保研了。”
Z大算得上是两人共同的母校,虽然周骛启并未读完,就退学去了美国。
夏明空由此想到了过去在Z大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一些事,差一点再度陷入回忆,然而周骛启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你之后打算留在这边继续读博吗?”
“可能吧,”夏明空耸了耸肩,“还没想好。”
周骛启好像不大满意他摇摆的态度,语气突然变得认真,说:“如果你未来考虑在这边读博士,就要做好长待的打算——俄罗斯博士学位的диплом很难拿,没有实际的成果三五年内导师不会放你回去。”
郑重的提醒中出现了一个夏明空不能听懂的俄语单词,但他猜出是毕业证的意思。
夏明空没有想得那样长远,听周骛启说完,他低低地唔了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骛启见他久久不吱声,大概以为是自己的话重了,他于是语气软了一些,再次开口说:“如果你真打算在这边待这么久的话,”
夏明空看向他。
“你的——”他语意忽然变得不那么流畅起来。
夏明空这时注意到周骛启做了一个几乎无法被人察觉的吞咽动作,等做完,他才将那句被卡住的话续上,是:
“——你的妻子怎么办呢?留她一个人在国内么?”
“什么?”夏明空听清了,却没听懂,满脸疑问地看向他,“什么妻子?什么意思?”
周骛启愣了下,像是没有预料到夏明空会是这般反应。
“没有别的意思,”他的表情出现了一秒钟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解释,“我只是听说你已经结婚。”
空气安静了有半分钟,然后夏明空笑出了声。他终于弄懂了周骛启这些无厘头提问里的真正用意,用无奈的语气反问他:“你听谁说的啊?”
周骛启在夏明空的笑容里瞬间明白了一切,他感到赧然地移开了视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夏明空才听到旁边传来一个不咸不淡的“哦”,而后他又低声说:“我以为你和苏伊静已经结婚了。”
说着,周骛启看了过来,目光沉沉地,用如常的语气向他确认:“没有吗?”
夏明空被问得身体一僵,但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在周骛启的话里听到了一个耿耿于怀多年的名字。
苏伊静。
这是一根在他们十七岁时就扎进骨头里的刺,因为年轻的固执和那时无用的自尊心,所以放任它深植在皮肉之中,并且已经和他们青春的□□长在了一起,至今去碰,都令夏明空感到一阵强烈的隐痛。
夏明空的脸色因此变得难看起来,他不知道原来周骛启仍然如此在意她,但顾及体面,他还是说:“没有,我跟她早就分开了。”
周骛启闻言,低低地哦了声。
黑夜里,失落无比的夏明空看见周骛启眉毛似乎轻轻向上扬了一下,但很快,又被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替代。
他开始向夏明空道歉:“不好意思,是我道听途说了。”话语里夹杂着歉意,但语调变得轻快不少。
夏明空敏锐地觉察到了这所有细微的变化。
他将这断定为这是一种得知心上人苏伊静没有结婚、甚至有可能仍然保持单身,所流露出的窃喜。
这个结论让夏明空的心彻底坠入了谷底。
没想到周骛启如此长情,对苏伊静的心意竟多年不改。真了不起。
但下一秒,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其实和周骛启是一样的,他也具备这种了不起的“长情”……真可怜,他们都是被青春盗走了勇气的幽灵。
想到这些,夏明空的情绪变得极其低落,却还是有些不甘地问他:“你呢?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谁?”
“苏伊静。”
周骛启摇头,情绪几乎没有波动,他平淡地叙述道:“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了。”
这句话让夏明空感到了心活过来的迹象,他微微缓了口气,应了声,说:“那我也差不多。”
话音刚落下,星星点点的冰凉混着风雨吹拂在他脸上,他诧异地抹了把脸,一边抬头,看见天空中无数细碎的雪片飞来。
夏明空在海边出生,大学之前几乎没有见到过雪,十月飞雪的场景更是人生中第一次见。
他无比惊喜地转头,全然忘了与周骛启保持了数十年的尴尬关系,喊:“阿启,你看——下雪了!”
周骛启闻言,也仰起了脸。
他缓缓地伸出手,接了些碎雪在手心,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这是莫斯科今年的第一场雪。”
“初雪?”
“嗯。”
夏明空兀地想起曾经读到的一个关于初雪的俄罗斯浪漫传说,传说大意是讲,世上的恋人们如果在初雪这天在一起,他们必定可以白头偕老。
忽而他想,就在雪花落下的此刻,这片土地上会有多少人因为这个美丽的传说鼓起勇气向自己的恋人告白,并与之坠入爱河了呢?
思及此,夏明空小心翼翼地朝旁看去,将视线落在正在留心观察初雪的周骛启身上。
街道两旁的路灯被风雪晕染成一团一团,光因此氤氲柔和,将周骛启原本因过于锋利而显得不近人情的五官柔化了不少。
他莫名其妙又想到了苏伊静。
苏伊静这一刻在做什么呢?夏明空无从得知。
他只是感觉到了一阵坚定的回响,像教堂顶楼回荡在傍晚的钟声,是对他信仰虔诚的肯定。
他还想到了一款游戏。是他小学时常翘掉午休偷跑去游戏厅玩的一款街霸游戏,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相当沉迷,有好几回他都打到了游戏分数排行榜的第一名。他还记得首次登顶时自己的心情——当下有点近似那时的感受。
——因为他意识到,不论苏伊静扎得多深,至少此刻,在这个星球上,他是离周骛启最近的人,是“与周骛启的物理距离”这项榜单里当仁不让的第一名。
一种卑鄙的甜蜜侵占了他的心绪,让他忽略掉了初雪带来的寒冷。
不知不觉间,他跟着周骛启走入了纵深在两栋苏联式建筑之间的小道。通道很窄,只能容单人通行,顺理成章地,负责带路的周骛启走到了前边。
夏明空看见小片的雪花飘落在周骛启的大衣上,没多久就融化,并在他衣服上留下了深色的印子。之后,他又看到从周骛启嘴里呼出的白气,他说话的声音与这阵白色水汽同来:“你在这边物化方向的导师是哪所大学的?知道名字吗?”
夏明空想了想,回答他,“莫大的,”那人名字有点长,“好像叫什么……安东?什么尼古拉耶夫什么的。”
“哦,你们还没见过吧?”
夏明空点头,“是啊,只发过邮件。”
听见“邮件”二字,走在前方的周骛启脚步一顿。
夏明空只顾埋头走,没想到周骛启会突然停下脚步,因此一下撞到他背上。周骛启看着瘦削,背上却是意料之外的结实,夏明空吃痛地捂着额头,嘴里还不忘:“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周骛启转过身,表情中有些许错愕,他怔了半天,才问他:“很痛吗?”
夏明空摇摇头,“还好。”
两人继续往前走,很快他们便走出狭窄拥挤的甬道,并肩同行起来。
周骛启主动拾回了刚刚被自己打断的话题,说起夏明空在莫大的未来导师。“如果是做科研的话,安东会是个不错的引路人,他在物理化学领域成就很高。”
“你认识?”
“我到莫大物理系讲过几节课,跟他见过一两次,”他说着,撇开眼,语气平淡地点评,“是个白胡子老头。”
破天荒听到周骛启这样形容一个人,夏明空轻松地笑起来。
周骛启见到他笑,也笑了。
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莫名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白胡子老头得以缓解,夏明空的心终于安安稳稳落了下来。
他一面庆幸多亏这个人的出现,一面又为自己的大不敬而感到万分忐忑。于是只好在心里双手合十,默念了两句阿门,妄图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未来导师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