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网络上关于人格测试的话题被吵得相当火热,去年夏天他刚监考完一堂本科生的期末考试,从逸夫楼出来时,手机上就收到嘉宝发来的题为“MBTI十六型人格测试测测你是哪一种”的测试链接。
这学期结束,嘉宝就上初二了,但她没有太多心思留给学习。
她将全部的精力几乎都付诸在研究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上,时不时会给她的小白鼠舅舅发来某某星座的当月运势总结,抑或某属相近日佩戴绿色宝石可助提升□□的相关提示……诸如此类。
夏明空她发来的这条换汤不换药的消息,叹了口气,虽然颇感无奈,但还是点开了链接。接着,他惊奇地发现整套测试的题量丝毫不亚于自己刚监考完的那堂《有机化学》。
但他凭着长久以来被聂家宝磨练出来的耐心,将一百题全部填写完毕,最后界面转出来,给他下了诊断,说他是具有强大管理能力的ESTJ-A。
算出结果,他兴致缺缺地给聂嘉宝发过去。而对方好似恍然大悟地发出感叹:
“舅舅,原来你的J属性这么强啊,怪不得我每次临时要你陪我去逛街,你都给我臭脸。”
“喔,原来舅舅你是这样的。”
聂嘉宝感慨完,又对他进行了一通分析,论调高深莫测的,总结下来绕不开高领导力、完美主义和强秩序感等关键词云云。
夏明空虽然并不很能听懂,但他不否认自己对于秩序的执着,生活中任意一种秩序被打破,他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焦虑。
他习惯了在S大花费五年养成的“教研室-图书馆-实验室-宿舍”此般有条不紊、周而复始的生活,本以为一切都不会有太大变化,直到他来到俄罗斯,这个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就在戏剧性的巨变、分裂中不断重组的国家——此前他苦心孤诣搭建好的一切秩序都轰然倒塌了。
他不得不着手重建,开始艰难学习如何更好地适应在这个陌生国家里发生的一切,包括周骛启昙花一现过后,留在他生命里一段较之从前更为长久的安静。
雪夜一别后,周骛启再一次变为夏明空历史通讯里时常打开又关闭的一张电子界面。
上边留有最新的两条记录,一条是一串以数字7开头的手机号码,另外一条则是一句“祝你在这里一切顺利”的祝福。那之后,与周骛启相关的讯息再也没有更新。
他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
或者说,他只是在一行被题写在夏明空《在俄国》这本书籍扉页里的致谢辞,等到正文的创作正式开始,他便忙不迭消失在了满篇苦涩的文字之中,留夏明空独自开启了异国他乡茫然的书写。
而这书正文的第一章与夏明空的生活和实验有关。
夏明空在下榻的酒店住了两周后,便被索山人资以节约人工成本为由,换到了长租的单身公寓。公司帮忙租的公寓离索山驻莫斯科的办事处不远,搭公交大约20分钟,往来没有地铁,出行并不算便利。
索山集团在全球的业务涉猎极广,从医疗器械到医药保险,几乎所有与医药相关的领域都在这家企业经营范畴之内。他们在俄罗斯分公司主要向当地下游行业销售索山自主研发的医疗器械,其次也做一些基础仪器的收费维保。
为更快将这些自研的精密医学工艺品导入市场,索山主要采用依托代理商的销售模式,而这个冠名分公司的办事处主要起到协调总部和代理商两方的作用,它不具备研发、试制功能,更像一个调度平台。因此,夏明空参与的纳米靶向项目中绝大多数的实验和测试如果想成功开展,必须要去到代理商的研发中心。
但与这项技术相关的测试相当多,单凭一家研发中心的仪器不能将其完全囊括。所以为保证项目进度,他和项目组的成员一周内需要多地奔波,时而是A代理商的1号实验室,时而是B代理商的2号实验室——工作场所并不固定。
每个黑黢黢的早晨,他迎着大雪去往坐落在这座城市中的某一间实验室时,总是反复回想起在S大,他骑着自行车穿过理化学院的林荫道,细碎的晨光从树叶间洒落,落在他手背上的画面。那是一种褪色的温暖。
但没等他将温暖的感受从记忆中完全攫取,很快他就被脸颊、手心的冰凉唤醒。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在S大,乍现的好天气只是回忆,他于是只能躲进公交车站的最角落,一边把自己缩成一团以保存体温,一边等那趟总是要比预期晚半个小时才到的公交。
Med代理商的3号实验室是莫斯科有名的纳米实验室,许多高精尖设备在这个实验室皆有配备,项目的纳米颗粒跟踪分析正是使用这间实验室的NTA设备仪开展。但实验室与之配套的Zetaview是一套用了快二十年的老系统,且据代理商会英语的实验员说,这台NTA自购入以来,所有相关系统就没有再做过更新。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这套Zetaview的自动校准频繁在实验过程中出现故障,常常是他才将校准溶液注入样本池,下一秒系统就会亮起红灯,显示设备故障报错。但检查后设备并无异常,只得又一次从头开始。
幸好3号实验室附近开有一家河南人开的面馆,那里卖的牛肉烩面很好吃,是他那段灰暗日子里的唯一慰藉。
除此之外,莫斯科留给他的,就只有公寓里信号很差的网络和没有什么效果的暖气片。
他租住公寓的房东是位骨瘦如柴的俄罗斯老头,老头性格很傲慢,是个宁肯彼此之间存在误解,也不愿意多花一点时间去理解夏明空蹩脚翻译器俄语的固执之人。
关于公寓网络和暖气的事,夏明空同他说过多次,但都被这人假借语言障碍鸡同鸭讲般地搪塞过去。夏明空有好几次险些要跟他吵起来,但是又害怕被人赶至流落街头,没有办法,最终只能被迫接受——总是转圈圈等加载的文献以及每一个被冻醒的夜晚。
整个十一月,他很少回家,几乎都在至少配有暖气的实验室里度过。
但很快,过分依赖暖气的副作用不期而至。
他的皮肤因为气候、封闭的房间以及终日的供暖开始变得干燥、粗糙,时常口干舌燥地在半夜里醒来。
有天,他再度被渴醒,可没等到摸到床头的水杯,先感觉到了脸颊上别样的湿润和冰冷。他半梦半醒地用手背抹了一把,很快闻到了一阵浓重的铁锈腥味。他坐起身打开床头灯,发现满手、满脸全是因上火而流的鼻血。
他只得挣扎着爬起来去处理。
他洗了脸,把弄脏的枕巾换了,清理完已到下半夜。等他终于囫囵睡过去,没过多久,闹钟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他痛苦地睁开眼睛,冷不丁想起,今天要去最远的1号实验室做粒子合成。
他于是起床,洗漱,冒着大雪等车,一直等到挤上了公交车,疲惫的感受才终于像暴风雪一样劈头盖脸冲袭而来。
他强忍着因为睡眠不足而想呕吐的生理反应,站在充斥着白人体味和浓厚香水味的车厢里,紧紧攥着手心。他把牙关锁得很紧,想转移注意力,便拧着头看向了窗外。看了没一会儿,他原本清晰的视线在街景的变换中逐渐变得模糊,他抵抗不了生理冲动地眨了下眼,成串的泪珠便默默从他眼角滚落下来。
他抬手擦去,又担心被周围的俄罗斯人关注到自己的异常,只好埋下头开始翻看手机。
他打开微信回复了家庭群里父母、嘉宝对他例行的问候,又在相册里翻了很久,把唯一一次聚餐去的高档俄餐厅吃的红菜汤和牛排拍照分享给他们。而关于那间冰冷公寓里永远煮不熟米饭的电饭煲、超市买不起的天价蔬菜和被当成酸奶被他买回的难吃的吉菲特……这些糟糕的一切就像那些夹生的米饭一样,被他一口一口尽数吃进了秘密的身体之中,无人知晓。
就这样捱到了十二月。
街道四处开始张灯结彩,形状颜色各异的圣诞树立遍了目光可及之处,对新年的期盼和雀跃开始在大街小巷中弥漫,让人在这个漫长的冬天中增添了一些生活的信心。
就在夏明空以为自己的运气会随之好转之时,某天,他坐在去往3号实验室的地铁上,项目组的工作群突然开始狂弹消息。
他点开看,一条通知被连着复制发出了五六遍,是项目组组长发出来的:
「请所有同事注意!
今晨我司收到州政府发布的一则关于Med大楼遭无人机袭击的紧急通知,目前Med大楼受毁严重,大楼内所有实验室和办公室已关停处理,请项目组所有相关同事近日切勿前往事故发生地,以免给自身安全带来威胁。
今日原定有3号实验室工作安排的同事可申请居家办公一天,公司会紧急安排内部会议对项目进程进行调整,请诸位知悉!」
随后,通知又以英文和俄语版本的形式在群内发布了出来。
夏明空将重复的信息内容反复读了好几遍,地铁坐过站了都不知道,只觉得面颊发麻。
他想起三号实验室里那台老旧的NTA仪,想起周一他放在实验室置物架上还没来得及写进报告的数据,想到开在离实验室附近的那家河南面馆……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了。
迷迷糊糊地,他跟着人群下了地铁。
这里冬天的夜晚很长,因此哪怕已经是上班的时间,天空仍未完全亮,只是有铺天盖地的白雪照着,造成了这个世界似乎总是明晃晃的错觉。
在地铁站出站口,一个高个子的黑发男人与他擦身而过,他觉得莫名熟悉,转头追看过去,但马上他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那是个面生的俄罗斯人。
他感到失落地收回了视线。这不是自己第一次错认,在莫斯科复杂的地下铁系统里,这样渺茫的希冀曾经被点燃过多次。
但都不是,不是……周骛启。
想到这,夏明空又一次打开了和周骛启的聊天界面,最新的一条还是那句:
「祝你在这里一切顺利」
夏明空在路边站定,眼睛盯着这句话,看了有很久。
慢慢他觉得这很像一句墨菲定律式的诅咒,看着看着,他感到苦涩的无声笑了。
项目组另外一个小群也开始不断出现信息提示,他点开来看,里面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无人机袭击的背后原因,还有几个人在哀嚎自己在3号留下的未来得及保存的实验记录。
有人感慨,俄罗斯太不稳定了,根本无法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群里有俄罗斯本地的实验员,他用英语答复了那句的感慨:
「Everything that happens here is reasonable.」
随后又附上了一首俄语的短诗。
夏明空把那些拥挤的俄文字母复制进翻译器,慢慢中文在答案栏显现出来。
但没等他将零乱的文字完全串联,一辆骑得很快的自行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那辆自行车后座捆了一个巨大的外卖箱,箱子被赋予加速度,带来巨大的冲力,将他一下撞倒。而等被撞飞的意识回来时,他人已经仰躺在半人高的厚厚雪堆上了。
担心手机会被他失手埋进雪里,他首先第一件事是将它放进大衣口袋里,而后才想着要起身。但由于找不到受力点,他扑腾了半天都没能站起来,反而先感受到了融化的雪水透过毛绒手套打湿他指尖带来的阵阵冰凉。
彻骨的寒冷就这样把他制伏在深冬的大雪里,令他久久无法动弹。他无助地陷在雪里,甚至生出了一个想法,要是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冻死了,也挺好的。
他想到了刚刚翻译器里的那首短诗:
“凭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
凭尺度无法丈量俄罗斯,
俄罗斯有她独特的魅力,
对于俄罗斯你只有相信。”
呵,还真是这样。
是否有魅力暂无从得知,但的确令人无法理解。
夏明空想要肯定,但随即又顿感荒唐地笑了。他觉得无奈,心想自己都这副样子了,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
他绝望地躺着,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自己羽绒服的某处传来了有规律的振动,是放在下摆口袋里手机发出的声音。
他不想理会,只是任凭它响了一阵,然后那声响就停了。可没过多久,第二次振动又开始了。
微弱的频率让人听起来竟然像一阵乞求,仿佛在求他,不要忽视它。
受到了难以名状的催促,他只好别着手去取在紧紧贴在口袋里的手机,费了很大劲才终于把机器从衣服的深处掏出来。拿到手机,他先用牙齿咬掉了手套,下意识想解锁,眼睛先注意到引起这番振动源头,是屏幕上的一通陌生来电。
他几乎没有思考,立即认出来,这是周骛启留给他的那串号码。
那瞬间,那位俄罗斯研究员写在群组里的两句话在他脑海中剧烈震荡:
这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对于俄罗斯,你只有相信。
……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