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空差不多是从雪地里弹起来的。
起来时,后背全是从地面沾染上来的雪片,可他没心思清理。他一只手攥着手机,一只手紧张地按下了屏幕上的接听键。
电话一接通,对面的声音立即接进来:“喂?夏明空?”
说完这句,对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又说:“是夏明空吗?我是,我是周骛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摔了一跤,夏明空此刻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他反应有些慢地啊了一声,轻声回应道:“我知道啊。”
这句话递过去之后,对面突然安静了。
在低频的电波里,夏明空好像听到波幅的另一头有人松了口气,而后,又听见那头问自己:“你怎么样?”
“嗯?”夏明空仍然有些愣讷。
“新闻说你们的实验室出了问题,”对方解释,接着询问,“你有没有事?”
夏明空恍然,“噢,对,是我们的实验室,我没事,我本来今天——”话说到一半,他想起什么,立即刹住了。
他原本想和周骛启说自己其实就在去事发地的路上,但害怕这些无意义的分享会变成引子,让他无法控制地把最近自己灾难一般的人生全盘倾吐。
他和周骛启的关系远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于是他把这份坦诚收了回来,撒了个谎,称:“我今天请假了,没去实验室,但是收到通知了。”
周骛启起先没说话,后回了一句“那就好”,然后便任凭空气陷入安静当中。
就这样,两人无言了许久,但没有人主动提出要挂断电话。
周骛启这回好像察觉了气氛的僵硬,主动询问起夏明空的近况:“项目的进展怎么样了?”
“还算正常,”夏明空举着手机贴在耳边,一边走到有挡风的居民楼屋檐下,出走的体温逐渐回归到了肌肤之上,“不过部分核心测试都安排在了这间被炸掉的实验室里,现在这个情况,后续项目大概率会置一段时间了。”想到这,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没忍住和周骛启多说了几句,“家里太冷了,唉,其实我还是想去实验室里待着。”
周骛启很敏锐,“你没住酒店了。”
夏明空反应过来自己又嘴快了,但话已经收不回去,只得承认:“呃……对,公司给我换到办事处附近的公寓了。”
周骛启听完沉默了,过了会儿才往下问:“家里很冷吗?没有供暖?”
“有。”夏明空发现自己开始让周骛启找到了灾难话题的引子,因此心里无比懊恼,但他只能说实话,“可能管道老化了吧,气给的不是很足。”
周骛启静了会,“你现在在家?”
夏明空刚打算说不在,忽然,他想起来自己先前已说谎称自己请假没去实验室,他只好又编出一个谎来圆,硬着头皮回答说:“对……我在家。”
周骛启又一次沉默了半分钟,后说:“把地址发我,我来找你。”
这句话让夏明空瞬间慌了神。等挂了电话,他奢侈地头一回在雪天叫了计程车,想着必须立刻到家收拾玄关那个乱七八糟的鞋架以及他卧室里椅子上堆成了小山的衣服。
等计程车从另外一个方向开过来的间隙,他无聊地不断摁亮手机屏幕又关闭。重复的动作令他看上去有些焦灼,他心里乱麻麻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忽然屏幕弹上来一条国内通话商的短信让他片刻集中,是一条提示他,他国内的号码已经欠费的通知。
他读完,不免感到奇怪,因为分明记得前两天自己才往这张电话卡里充过话费,而且他在这边新办了号码,国内的这张电话卡他几乎不用,为什么消耗得这么快?正当他疑问的时候,他注意到微信的消息提醒越来越多,大概都来自项目组的群聊。
他想清掉,突然消息提示栏内多出了两行,分别来自冯一彬和周骛启。
他按顺序先点开了阿彬的信息,这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对方先是给他打了一个问号,随后是:
「什么情况啊?阿启问我要你中国的手机号码」
他更加疑惑了,随即打开了与周骛启的聊天界面,发现在那条周骛启祝他一切顺利的消息下边,不知何时竟然新增了十多条记录:
08:33
「这是索山代理商的大楼吗?」
「链接:莫斯科最大医药商Med大楼遭无人机袭击,部分实验室被炸毁……」
08:37
「实验室的情况怎么样?」
08:43
「你还好吗?」
08:47
「未接通话」
08:58
「未接通话」
09:02
「未接通话」
……
十二月的寒风侵袭了夏明空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用因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已经被冻得发僵的手指控着屏幕向下滑动,却隐约感到正从他手指尖像丝线一般长出来。那些温暖来自他身体的最深处,一根一根编织出了一只隐形的丝茧,将他密不透风地紧紧裹住,任是再大的风雪也吹不跑、扬不动。
他在这样高涨的欣喜里上了出租车,火速回到了家,并将房间收拾了一通。等到屋子看上去终于整洁如新,他才放下心,但下一秒,又开始因为不知道周骛启什么时候会到而惴惴不安起来。
他倚靠在门边,心情忐忑。
他应该和周骛启说什么呢?周骛启又会和他说什么呢?思索不出来,大脑又陷入宕机状态。
他很担心周骛启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你在这里都做了什么?抑或,来到新的环境你有没有什么收获?
他要怎么回答呢?
“和我的床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在一款肉鸽游戏里虚度了300个小时光阴?”
……他恐怕会这样回答的。
只因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从中学时代开始,他就不那么擅长回答前述的这一类开放性试题。因为这类问题你回答什么都可以,没有标准答案,有些人可以在这上面答得很漂亮,找不到缺口,但对他而言,却是一种摇摆不定的为难,很令他惶恐。
他于是开始设想周骛启稍后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并提前为每个问题编好了虚伪的回答,只是以防一种情况的发生——自己毫无准备故而回答得过分愚笨,两人本就不算好的关系因此更加岌岌可危。
他一边焦灼地默记这些标准答案,一边开始环顾四周以缓解压力。
忽然,他注意到自己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那面镜子他方才认真擦洗过,很是光滑干净。透过这层镜面的反射,他久违地看到了自己。
他原本体型就偏瘦,这两个月来的寝食难安更是将他面庞磋磨得棱角分明。碍于去理发店双方语言不通,所以头发也一直没有修剪,额前长长的头发细细碎碎直接将他眼睛遮掉了大半,让他的脸显得更小,仿佛就巴掌大一张,藏在黑色帽衫里,被偏厚的衣料衬得面庞白皙而清癯。
他忽然觉得镜子里的这个自己很陌生,有种出国前他并不长这副样子的错觉。他恍惚地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脸,正出神时,门铃忽然响了。
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往卧室里躲,大约半分钟后他猛然清醒过来,外面的人是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周骛启,于是慌不择路地拧了好几次门把手,才终于将门打开。
门被推开,他先闻到了一种植物会散发的清香,沾着从室外带进来还未消散的冷气,瞬间占满了他的整个鼻息。但没等他弄清香味的源头是什么,他一抬头,就在走廊明亮的灯盏下瞧见了周骛启的脸。
周骛启好像长得也跟十月份见到的那回不同了,但夏明空无法说明具体是哪里,只能将其归咎到周骛启穿着的变化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衣服拉链并未完全收拢,露出了他搭在里面米灰色毛衣的领口边以及他修长的脖颈。随着他一呼一吸,夏明空注意到落于他脖子中央那块线条分明的喉结骨,在轻微地发生着位移。
夏明空竟然咽了下口水,此时他的思维已经不受控制了,原先背好的标准答案已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他居然问出:
“今天你不用上班吗?”——这样的问题。
话一脱口,他就后悔了。
这什么开场白……好唐突。
可惜霍金还没有在相对论上攻破出时间旅行的关键理论公式就离开了人世,不然,他真想转动那个可以令时间倒流的按钮,让时间退回到他还没打开这扇门之前——不,如果可以的话,请退回到他落地莫斯科之前,在周骛启这里,他实在欠有太多个后悔的时间点。
但周骛启似乎并未觉得这个问题唐突,他只是愣了下,后神色便恢复平常。
他将头微微别至一侧,低声说明:“我也请假了。”
夏明空下意识想追问为什么,但视觉神经这回走在语言神经前面,他的目光随着周骛启偏头的动作一起移动,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他头偏向的那一侧有白绿色的事物在晃动。
他疑惑了一下,目光并没有转移开。
周骛启大概是觉得藏不住了,于是从身后将那样东西拿了出来,递到他面前——居然是一束白色的洋桔梗。
夏明空只看了一眼,就数清了花的数量,一共七枝。
“这是……”花束的出现,令夏明空的脑子再一次停止了运作。
周骛启的表情不太自然,他别开了脸,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回答说:“第一次来,所以买了花。”
夏明空呆了半分钟,又发出了“啊?”和“哦”的声响,后才接过花,同他道谢:“噢,好的,谢谢——快进来吧。”
本就狭窄的玄关,同时挤进来两个一米八的成年男人,一时之间更显拥挤。
周骛启弯腰想要换鞋,头还险些撞上夏明空的肩膀,夏明空见状忙退进厨房,过了会儿又跑过去,从鞋架上给周骛启拿了自己平时洗澡穿的凉拖鞋。
周骛启换上,跟着,也走进了小公寓的厨房。
这时候夏明空才注意到周骛启手里还提了一只大购物袋,里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塑料袋子塞得鼓鼓囊囊。
他正想问,周骛启开口了,说:“我给你带了一些国内常用的调味品和零食,平时你应该都能用得上。”说完,他把袋子放到了一侧的料理台上。
夏明空看着那个大袋子,又说了一次谢谢,但多的话没有了,只是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绞着双手。
周骛启或许是觉得场面有些古怪,他四下看了看,最终眼睛扫向了离自己最近的料理台,视线在上边停了下来。
夏明空目光一路跟随,注意到周骛启看向的是台子上的无烟电磁炉,而此时电磁炉的表面结了一层虽然薄但在光下显而易见的灰。
夏明空不等对方先发难,立马解释:“呃,那个有灰……是因为家里没有油烟机,所以我平时很少做饭。”
周骛启没说什么,见状只是提醒他:“袋子里我带了蚝油,如果长期不用的话,要记得放冰箱。”
夏明空忙不迭点了好几下头,为阻挡周骛启继续打量积灰的电磁炉,他走上前,假以去拆那一大包东西,挡住了周骛启的视野。他从袋子里挑拣了几样应放进冷藏的,一边回头尴尬地招呼周骛启,一边打开了冰箱门。
“你不用客气,随便坐。”他一边说着,同时打开了冰箱门,“这房子的供暖不怎么样,所以我都穿得很厚。”
周骛启见他手里东西很多,好心地走过去帮忙扶住了总是自动要合上的冰箱门。可没等夏明空把瓶瓶罐罐放进冰箱,结果又被周骛启看见,冷藏柜的隔间里躺着的几只干瘪了的西红柿和一个空空如也的鸡蛋盒。除此之外,冰箱里边别的什么都没有。
“……”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周骛启一眼,周骛启也看着他。
他只好说:“虽然之前我不怎么做饭,但是之后会试试做做看的,谢谢你给我带这么多东西。”
周骛启的关注点不在这些上面,他仍望着夏明空。因为比夏明空高,所以看他时,他目光微微下视,看了会儿,他问道:“你平时不做饭,那你都吃什么?”
夏明空心里霎时间咯噔了一下。
来了,那道回答什么都可以的开放性试题,而且是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料想、因此也完全没有准备的问题。
他知道他不可以纠结太久,最后只得如实说:“呃——”
“韩国饺子,
多多披萨,
或者……肯德基。”
在他逐个从嘴里蹦出来答案的间隙,他注意到周骛启的脸色越渐黯淡,连带着他作答的声音也越来越不自信,随之越渐微弱。等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时,周骛启的脸已经完全阴沉下去了。
夏明空忽然感到了一种近似获得全班最后一名的灰心和绝望。
他在心里不甘地哀嚎,早说了吧,早说了的。他真的不擅长回答这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