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二十五分,沈岚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坐在蓝色的简易连排塑料座椅上,环顾四周。这是个临时搭建的场地,一根六七米长的钢管支在中央,高高顶起篷布,面前一圈三四米长的钢管绕圈支撑篷布的腰部,形成一个尖顶帐篷。没有舞台,中央是一个八角笼,没有笼顶,上面拴着表演杂技用的高空绳索。笼子外三个很大只的黑色电风扇以最大风力边转头边嗡嗡作响,搅动七月底潮湿闷热的空气。三面有百十来个连排座椅,红的黄的蓝的都有。沈岚选择蓝色的座椅,因为这里距离笼子不近也不远,能够看清表演,又不会被过多注意,至少小丑表演时不会抽冷子选到他。他刚进来的时候还不大有人,到了这个时候,人就渐渐多了。前后左右很快坐了几个完整的家庭,喧闹了起来。这是沈岚第一次看马戏团表演,虽然没有经验,但也看得出有点儿寒碜。毕竟30块钱一张的票价,自然比不得电视里的皇家大马戏。
沈岚极不自然地朝着门口偏偏头,其实没有门,只是掀起来的一片布帘,想要躲避旁边大概五六岁小男孩好奇的目光。外面已经大黑,这是一片很大的停车场,沈岚找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下错了车站。
边张望,边有些后悔大半夜出来看什么马戏。今天是暑假第一天,宿舍四个人,两个回家,他不想回去,骗妈妈要在学校学习考证。还有一个不回家的就是导致今天他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李强。七点多,沈岚从食堂吃完饭回宿舍,一推门正好跟一个姑娘大眼瞪小眼,俩人都说不出话,李强从床上探出头:“嘿嘿,沈岚,这我女朋友小娜。今天一大早坐飞机来找我的,我俩都小半年没见过面了。你放心,不打扰你,你就当我俩不在。”沈岚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今天晚上买了电影票,午夜场,我得后半夜能回来,给我留门啊。”然后拉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他才是今晚的不速之客。到了宿舍楼下,被自己的被动技能气笑了,多年在母亲的强权压制下,沈岚练就了一个保命本领,瞎话张嘴就来,而且逻辑缜密,越是高压谎话编得越流畅。
他怕李强透过窗户看见他,所以躲在了楼侧花坛边上,一边找电影票一边赶蚊子,知了在树上嗡嗡叫,空气闷热潮湿,T恤前胸后背湿透紧贴着身子。但是心凉,太贵了,一张电影票六十,都能吃一个星期午饭了。突然一个广告页面跳出来,五彩斑斓的界面,显眼处赫然写着两个硕大的数字--30。沈岚颤抖着点了进去,神圣的如同在图书馆里选下个学期的体育课,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乒乓球没选到,退出来只有篮球足球什么的,这种对抗性的运动真的会毁灭他。马戏团表演,地点也不远,只需要坐几站地铁。今天一共表演三场,现在赶过去刚好可以看最后一场。八点半到九点半。剩下的时间找个肯德基发发呆,沈岚这样想着,买了一张票。
他坐在蓝色塑料座椅上,衣服裤子潮乎乎的,一直偏头导致脖子有些酸痛,刚想转回来。一个人从门外远远走了过来,步速很快,很坚定,很敏捷。两个手自然下垂摆动。身材不算壮硕,中等身量。上身一件很薄的宽松的长袖衬衫,看起来很柔软,有些褶皱,前胸处有一小片汗湿。下摆塞到黑色绸面裤子中。衬得肩宽腰细。尖头皮鞋并没有亮得发光,相反像是缺了鞋油滋润的劣质皮料。“应该是演员吧。”沈岚想着,微微抬眼,想看清他的脸。“这身服装看起来质量欠佳。”头发被发蜡牢牢固定,长度和弯度都很标准,像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主持人。沈岚眯缝着眼睛,想看清楚五官,可惜距离远,天又黑,只看出他五官都不大,很和谐,没有第一次见陌生人会觉得哪里长得奇怪的违和感。他戴着金属光泽的眼镜,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略有疲态。大概是今天已经演了两场,累了。沈岚看着他走进帐篷,沿着侧面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幕布后。沈岚突然对今天的表演有了一点儿兴致,盯着幕布,时不时皱眉看看手机时间,怎么还不到八点半。
五颜六色的耀眼灯光骤然闪烁,一个标准的主持人声线从大音响传出:“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欢迎大家来到皇家大马戏团观看表演。”沈岚都被这种充满活力的声音带动,四处张望,可惜主持人没有出现在视野内,可能也在幕后。“下面请欣赏本次表演第一个节目,杂技……”沈岚并没有记住杂技的名字,只记得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子,穿着闪着亮片的蓝色蕾丝裙子,把自己挂在一个圈子里,被高高拉向空中。背景是古风音乐和主持人的介绍,大概说了些学习杂技吃了很多苦。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对那个五六岁的男孩说:“看见了吗?你多幸福。”突然就引起了沈岚的不适。
女孩被放了下来,谢幕下场。音响里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似乎年龄大了不少。“下面有请我们今日的主角登场,它就是非洲狮~”主持人拉了很长的声线,对于老者来说并不容易,“可真是老当益壮。”沈岚腹诽。
全场的喧闹突然静止了,也可能是沈岚突然失去了听觉,多年后,他想起当时的状况,仍然觉得自己是生理上失聪了十秒钟。那个男人走进笼子,牵着一只肌肉匀称的狮子。随后转身用铁链牢牢锁住笼门,叮叮当当的铁链敲击金属的声音把沈岚的灵魂拉了回来。他是驯兽师,沈岚觉得自己手臂和大腿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觉得大概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见驯兽师,所以大脑陡然兴奋,只是复杂神经丛中一个从未被开发过的小小角落被点亮。笼中的驯兽师左手大而有力,握着两根棍子,不算长,大概五十公分,五公分直径,看起来游刃有余。袖子随意向上卷到手肘,小臂是健康的小麦肤色,青筋和血管分明。完全不像电视里板板正正的驯兽师。笼中有两个金属圈,竖直放置,中间间隔一米左右,大概是要表演狮子跳圈。驯兽师用棍子轻轻拍过狮子匀称的腰部,引导狮子沿着不大的笼子边行走。沈岚隐约听到含糊不清的声音,训斥想要坐下的狮子继续向前走。走到金属圈前,驯兽师斜跨一步挡在了狮子前进的路上,右手大力挥向金属圈的方向,左手中的棍子轻点狮子后背。狮子绷紧后腿,猛地一跃,跨过两个圈。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小朋友的惊呼喊叫。沈岚觉得很热,热到呼吸困难,但是身体却给出了很微妙的反应,他向里扣住双肩,将地上的书包拎起来放在腿上,以掩饰现下的尴尬处境,即使灯光昏暗,没有人会注意到。沈岚不敢看驯兽师手里的棍子,每次看到棍子挥动反应都会再膨胀一点儿。所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看向驯兽师的脸,“坐的太远了,还是看不清。“沈岚突然就很苦恼。又转而看他的鞋,每走一步脚跟抬起时鞋面上的褶皱都会深一些,紧跟着另一只脚就会跟上,走到前面,步幅不大,但很有力量,像狮子。接下来的表演,沈岚紧盯着驯兽师的两只鞋和狮子的四只脚,什么都没看进去。
驯兽师跳着向前两步,站在观众席正前方,挺起胸膛抬起头,一手抬到耳侧,一手放在小腹上。微笑谢幕。沈岚终于看清他的脸,但还是难以描述他的五官,鼻子是挺的,但不过分。很柔和的眼型,眼神却锐利。嘴唇颜色暗暗的,不太能引起注目。看清的时候和在远处看不清的时候并无二致。真奇怪。沈岚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是学计算机的,如果是个艺术生,一定能描绘的更精准。他下场了,沈岚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很难受,他后悔自己没有认真看这场表演。“应该拍张照片,啊不对,应该录像的。啊不对,应该坐在第一排。啊不对,应该把李强的相机借来,反正是他害我回不了宿舍,他一定会借给我的。”沈岚看着后台幕布,走出来的是下一个杂技表演的演员,一男一女,不知道是不是夫妻。这个表演沈岚甚至没有抬头,因为没什么力气。他好像很累了。
主持人机械地串场,一只黑熊被放了出来,紧接着,他也走进了笼子。沈岚感到心脏停跳,就像查高考录取结果那天,他没有被家附近的第一志愿录取,大学和家跨了两个省的距离。但他当时不敢表现出来开心,他知道妈妈很沮丧。现在则不同,他嘴角上扬,突然坐直。看着那个熟悉的驯兽师和熟悉的两根木棍。沈岚一刻不想耽误,拿出手机,一边不错眼盯着驯兽师,一边录制视频,用另一只手扶着拿手机的手腕,防止画面过分抖动。
训狮子,训黑熊,训山羊,训猴子,最后训泰迪……泰迪因为在笼子里刚放出来在场地疯狂标记,观众哄堂大笑。沈岚突然也想笑,笑自己刚才因为错过第一个节目感到惋惜的心情。“真穷啊,一个马戏团只有一个驯兽师,什么都能训。他要是生病了,马戏团都开不了张。”沈岚露出个无奈的表情,灯光太暗了,否则被旁边人看到一定觉得他的表情很灵性。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穿插着几个杂技也都是那两三个演员演的。沈岚计算着,这个马戏团有一个驯兽师,三个杂技演员,还有一个老头检票和串场,应该是老板,说不定还兼职卡车司机。因为帐篷外停着一辆巨大的改装卡车,上面印着马戏团的广告,应该是巡演用车。又算了上座率,一天三场,一共演15天,这都是刚才在地铁上翻看广告看到的,算了成本和收益。“应该过得很艰难吧。”他想着,回忆起之前看到的新闻,马戏团难以为继,很多表演的动物被丢弃,饿得骨瘦如柴。突然难以名状的悲伤又翻涌上来。“一定是太晚了,今天怎么情绪泛滥。”
沈岚背起书包走出帐篷。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海边城市到了晚上还是会凉爽,他很舒适。但是站在帐篷口,不知道往哪走。他突然不想去肯德基了,或者说他其实不想走出这个帐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远远望过去,停车场的尽头波光粼粼,“是海滩吧?”沈岚自言自语,“去海边坐会儿,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再找个地方,过了午夜就回宿舍好了,反正眼睛一闭,什么都看不见。”他嘟嘟囔囔朝海的方向走。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掀起了上帝为他发的一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