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岚第一次夜里来到海边，他坐在了潮水退去的沙滩上，潮乎乎的。认真算起来白天也没大来过，只是刚开学的时候系里组织过一次海边烧烤。九月末，秋高气爽，近一个月的军训，男男女女黑如煤炭。沈岚也第一次见到镜子里如此陌生的自己，他总觉得自己晒不黑，现在看来只是过于缺少户外活动了。正式开学后他就很少参与社交活动了，因为大学生社交成本很高，他负担不起。所以一个冬天就白了回来。
“啊，真舒服。”沈岚伸了个懒腰，向后仰躺下去。他喜欢深夜，也喜欢孤独。但在这时，关于童年的回忆总是不经意出现在脑海里，他就会甩甩头，作为替代，想一想今天老师课上讲的内容，以重新填满自己的大脑。稍不留神，让回忆丝丝缕缕渗入神经，不仅会一夜无眠，还会无尽痛苦。就像现在，他明明轻松惬意躺在温暖潮湿的沙滩上，却突然被回忆攻击。母亲恶狠狠的表情，歇斯底里的喊叫和充满哀伤的眼泪，画面不断在沈岚脑内闪现切换。他又看见自己在母亲怀中挣扎，看见自己躲在衣柜里，突然有些呼吸困难。沈岚猛地站起来，朝着海浪袭来的方向跑去。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人在回忆中看到自己的样子都是虚构的，是大脑的加工。我只是敏感又矫情，才会出现这种该死的情绪，我很幸运了，妈妈很爱我的。沈岚试图通过理性和科学为自己找到情绪的出口。很成功，每一次都很成功。尤其是当他膝盖没入凉爽的海水中，一片片海浪冲击到他的胯部，仿佛也为他过度运行的头脑降了温。沈岚终于呼吸顺畅了，大脑也为其他思绪腾出空间。他继续缓慢又艰难地迎着浪走，海风将他柔软的半长的刘海吹到脑后。沈岚并不会游泳，他也没有强烈的想要自杀的想法，他只是不大在乎生命，所以他没有感到害怕。沈岚先是想着：海水到胸口我就回头。然后真的到了胸口又想着：到肩膀吧，更凉快一些。还没等他迈开腿，潮汐推了一股浪迎面上来，打在沈岚鼻口处，沈岚刚想回头，准备上岸，胳肢窝就被一双手架住。
黑灯瞎火，四下无人，沈岚吓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沈岚扑腾着双臂，脚却稳稳扎马步一样钉在地下。他可不想做个淹死鬼，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诶诶诶，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淹死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沈岚慌乱中捕捉到来人的意思：“你好，大哥，给您添麻烦了。我不是要死，我就是凉快凉快。”大学生真的很懂礼貌。
“你先上岸，上岸再说。”大哥说着就揽着沈岚往岸上走。
沈岚深感尴尬和抱歉，引起大哥误会还害他衣服都湿了，想着大哥可能只是来消食遛弯，却遇到他这种倒霉蛋，沈岚叹了口气。又想到两个人都同时想到了淹死鬼不好做，又觉得有趣。
“不顺心？”大哥边大踏步往岸上走，边问。
“啊，没有没有，只是真的很抱歉。”沈岚点头哈腰皱眉撅嘴，表情真的很懊悔。任何人看到都立马原谅他。
大哥没有再说话，片刻功夫两个人都走到了岸边。大哥松开了手，拉远两步距离。沈岚不大敢抬头，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乌龙“救命恩人”，但是掉头就跑也不合适。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准备勇敢面对，先微笑，再鞠躬，最后请大哥洗个澡！他构思怎么补偿浑身湿透的大哥。
猛一抬头，瞳孔瞬间扩大。笼子里模糊的五官现在清晰可见。沈岚呼吸一滞，猛地又低下头。如果是白天，他火红的双颊和耳朵边边一定会出卖他。但现在太黑了，大哥根本没有察觉到异样。
“你是学生吧，怎么大半夜不回家？”大哥担忧询问。
“嗯…啊…额……”挠头，沈岚还是抬不起头，头好重。
“我打电话报警了啊？”
“别，别，别，那个什么，我给你洗澡！”沈岚慌乱到口不择言，说完简直更想跑，腿也好重，抬不起来啊，今天像是被下降头。沈岚心中腹诽。
“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好意思，因为我您衣服都湿了，要不我请您去洗个澡？”
“洗个澡衣服就能干了？”大哥只觉得好笑。
“啊，不能，那怎么办？”沈岚觉得自己很蠢，他一直承认自己性格古怪，脾气别扭，但是从来没发现自己蠢，毕竟985理工科的脑子怎么也不能算蠢吧。
两个湿漉漉的大男人又僵在原地，冷风吹过来，凉飕飕的，两个人都抖了抖。
“没关系，我就住这附近，走也走得回去。你怎么办？”大哥说。
沈岚没听到大哥说话，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告诉他自己认识他，不算是认识，只是看过他表演，而且刚看过。要不要告诉他，会很奇怪吧。我是你的忠实观众？好傻。我刚才看到你训兽了？不合适吧。我看到泰迪撒尿了？沈岚自己想着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有亲人电话吗？打个电话让家人来接你吧。给你带套衣服。”
糟了，沈岚从裤子里掏出手机，举到眼前，嘀嗒，嘀嗒，嘀嗒，水顺着手机话筒和充电孔滴下来，水落在沙滩上没有声音，那嘀嗒声一定是沈岚心头的血或者脑子里的水。沈岚胡乱按按钮和屏幕，漆黑一片。高三毕业才拥有第一部自己的手机，才用了一年不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沈岚前后猛甩，企图把手机里和脑子里的水都甩出来，这下更冷了。
“不一定会坏，回去用吹风机吹吹，晾几天再开机。先用我手机吧，回家要紧。别让你爸爸妈妈担心。”大哥说着朝旁边的背包走去，拿出了一部手机。
沈岚内心万分崩溃：还是大哥聪明，我下水前怎么没想到先把手机拿出来。我真是蠢透了。
“我是**理工的学生，我坐地铁回学校吧，我有交通卡。”沈岚蔫蔫地说着，已经全然想不起对大哥的愧疚和是否要告诉大哥自己认识他的苦恼了。只想回宿舍躺着，就算对面床上就是李强和他那半年没见的小娇妻。
“要不去我那换个衣服吧，你这样混身湿透坐地铁得吹感冒。我就在对面宾馆。”大哥好心提议。
沈岚想着感冒了就不能打零工，赚不到钱，又要打针吃药，还要花钱，说不准还得修手机。钱钱钱，不如当只猪，吃饱喝足睡觉觉。他也有一点点私心，想看看他的生活，驯兽师，想起来这三个字沈岚就有点儿颤栗，他会不会和狮子狗熊住一起吧？
“谢谢大哥，我明天就把您衣服洗干净送回来！”沈岚语调里都透着愉悦。
“走吧。”大哥指着对面的招牌说“就那儿。“
“叫我大麦哥吧，叫大哥总感觉我是混的。”郑大麦挠挠头对沈岚说。
“嗯，好，我叫沈岚，大麦哥。”沈岚略带点儿不好意思。
确实很近，在海边，但算不了海景房，因为是个小三层，前面被一个大高层挡得严严实实。周围高楼林立，这个小三层显得格外破旧不堪。
“这比较便宜，我住半个月就走了。”大哥看见沈岚打量着老房子，解释道。
“这儿很好，又方便又便宜。”沈岚说。
是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木质地板磨损有些严重，但是还算干净。标间，两张床，一张很整洁，被子平铺在上面，另一张堆满衣服和洗漱用品，还有几样电子产品。沈岚小心翼翼观察着。
“那张床是我同事的，年轻小孩儿，东西胡乱丢。出去玩儿了，今晚估计不回来。你不用担心，去洗澡吧，我给你拿条浴巾。”说着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包一次性浴巾。“我们老是到处跑，带一次性的比较卫生方便。”
沈岚很惊讶，大麦哥好像总是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你先洗吧，大麦哥。你洗完我再洗。”
“没关系，旁边那间房也是我同事住的，我收拾东西去他那儿洗。”郑大麦说着把浴巾和自己的衣服递给沈岚，自己拿着洗漱用品朝门口走去。“这个小旅馆水压不稳，要是突然变凉也不要担心，一会儿就会恢复的。我把衣服留在门口的椅子上。”
“谢谢大麦哥。”
郑大麦走出房间，关上门。沈岚翻看留给他的衣服，是一整套休闲服，T恤和短裤，甚至还有一件一次性内裤。沈岚脸又泛红。把衣服放回椅子上，进卫生间开始打理自己。衣服有点儿大，沈岚站在镜子前打量穿着郑大麦衣服的自己，感觉身高差不多，可是肩膀都落到大臂处了，沈岚将衣服的肩膀缝线处往上提了提。
正在打量自己，突然听见敲门声，开门看见郑大麦站在门口。头发没有吹干，跟白天比长了不少，都向后背着，有一缕落到眉眼处，有点儿好看。
“我带了吹风机进来，你把手机拿出来，吹吹。”郑大麦摇晃着手里的吹风机。
这种老式旅馆，大概一层只有一个吹风机。沈岚想着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大麦哥先把头发吹干吧。”
“没关系，正好凉爽，我夏天一般不会用吹风机。”郑大麦拿起沈岚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认真朝着话筒空隙吹了起来。
“我自己来。”沈岚慌乱抢过吹风机。
接下来的五六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老式吹风机太响了，像拖拉机从面前辗过。想听清得用喊的吧。
沈岚一边晃吹风机，一边瞄郑大麦，看到郑大麦正在低头看手机，更加肆无忌惮了。紧紧盯着大麦的脸。看来他表演的时候也没有化妆，和现在一模一样，只有发型变化了。他发质看起来很硬，太羡慕了。脸比胳膊要白一些，不过一定没怎么防晒，有些被晒黑的痕迹。可能是洗了热水澡，嘴唇倒是比表演时红润了一点儿，薄薄的。眉毛很流畅，和眼睛的距离位置刚刚好，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不知道是不是修出了很好看的形状。
“嘶……烫烫烫烫烫！”沈岚拿着手机的手在空中甩来甩去。
郑大麦眼疾手快抢下了沈岚手里的吹风机，关掉开关。
“没事吧，这种吹风机温度总是不稳定。需要关掉一会儿再打开。”郑大麦皱着眉头说道。
沈岚担心自己刚才是因为盯着郑大麦所以挨烫的事情被抓包，不好意思抬头：“大麦哥，我回寝室了，谢谢你的衣服，我明天还回来。”
“啊，好的，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写给你吧，衣服不急，等你手机能用了再联系我，我不总在旅馆，别跑空。”
沈岚站起身，走到门口，回身，鞠了很郑重的一个躬，郑大麦愣在原地不知道是应该扶起来还是等他自己起来。很尴尬，沈岚看见自己拖鞋的瞬间也觉得很尴尬，迅速自己起身了，由于血液倒流，脸通红一片。
“拖鞋你穿走吧，下次还给我，这是我自己的，你的鞋和衣服我都装在袋子里了。”郑大麦说。
啊，果然，大麦哥会读心术。沈岚又佩服了一下。
“那好吧，谢谢啦！”沈岚拎包转头就跑，一路跑到地铁站都没回头。
今天这是怎么了？沈岚拍拍脑袋，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恶趣味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