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鲜榨的橙汁,小姐来一杯吗?”佝偻的身体,衰老的面孔,皱纹像是树叶的脉络爬满这张脸。

    我略微低头看了一眼,干瘪的橙子摆成两排,汁水不多就要用很多个填满杯子。地下城常年飘着风沙,我掀开一点面纱,和他说:“那就来一杯。”

    我看到粗糙的手用原始的手压榨汁方法,橙子勉力迸出一点汁水,一滴一滴,落在杯子里。

    昨晚也是这样,任务让我不得不看到点点血迹一滴一滴落在我那件喜欢的白衬衫。胃中泛起一阵恶心,但我早就除了胃酸,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给他的硬币让他看上去欣喜若狂,这里没有这样干净的硬币,也没有这样干净的手,他脑袋几乎要贴上来看,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快速移开,尴尬地笑笑,颤着手将橙汁递上来,说了一句“小姐请慢用”。

    我没有喝,将盖子盖上,这需要用点力气,最好不要漏出缝隙,以免剩下了半杯沙尘。

    不尝也知道其中的酸苦,所以这是给我搭档的见面礼。

    前几天我收到来自塔的消息,这一次的搭档是个仿生人,想想真是触了霉头,偏偏赶上经过改造的第一批仿生人投入使用。

    三年前仿生人运动波及了联邦十几个州,我作为新人还参与了镇压,而我的老师,给了我亲自“处决”它们的机会。对待仿生人,只能用冷兵器,我一刀就割断了它的喉咙。内里不是机械和电线,真的流出了汩汩血液。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即便他们并不算人。

    昨晚我的梦魇再度袭来,我看到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像含着死水的湖,倒映着我的身影,我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他。

    惊醒后,我迎来了半个夜晚的无眠,我开始胡思乱想。仿生人真的不是人吗?他们有人的思想,有血液有器官,还有格外聪明的大脑。只是……差一颗心脏。仿生人像人类一样进化出了情感,却没有一颗会鼓动、会跳跃的心脏。

    我的手覆盖在我的脉搏上,有力的心跳随着感知系统流淌向大脑,这才逐渐安心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可笑。

    我在怕什么,担心什么?联邦法条第一项,仿生人永远不可能和人类拥有相同的权利。

    正如我即将见到的这一位,说是搭档,不如说是听我差遣的下属。

    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城区唯一一家咖啡厅,消费得起的很少,人坐得倒多,恐怕是掩人耳目的。

    我昨晚实在太困,点了一杯冰美式救急,三两口像灌药一样喝下去一半,再看门外,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一屋子的人全是塔研究的低级机器人,连向我走来一个无脸男人,都恍然无事。

    看向我的第一眼,他就会变成我心中喜欢的模样。

    我没谈过恋爱,也没兴趣谈,鲜少有消遣的心情和时间,我也很好奇,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生成皮肤、血管、血液,淡色的唇微微抿了抿,往上是鼻梁,而耳朵竟自己长出了耳洞,最后、最后一步才是眼睛,他的睫毛竟是银白色的,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生出了一双金色竖瞳,像狡黠的猎物,也像精明的猎手。

    可偏偏为我俯身轻念:“主人。”

    心脏一跳,强烈的排斥感袭来,像扼住喉咙的一只手。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我叫他坐下,将橙汁推给他。

    “喝了吧。”

    当时遇到的仿生人,对液体“过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但他接过来了,用纤长白皙的手,再然后,一饮而尽。

    他蹙着眉:“很难喝,这就是主人的品味?”

    ……好会冒犯别人的仿生人,但还怪有趣的。我让他叫我的名字就好,他认下来。

    “你有名字吗?”我开口问他,想的却是,或许他需要我帮他起一个,脑海里闪烁着不同的词语。

    他却说:“Sariel。”

    原来这一批仿生人这样重要,还有获得名字的权利,曾经他们只有编号,还是说……我已经不是他的第一任主人了?

    是个好名字,可我总觉得心里有点堵,似乎不仅因为主人的事情。这名字明明很不常见,我却总觉得有些熟悉。

    但我很快就找到了契合的逻辑,或许在某本书中见过。城区的人几乎人人都有信仰,渴望一个陌生神明的救赎,是谁都好。苦难滋生信仰,信仰往往又成为一种控制的工具,“塔”很善于包装它。

    我不再细想,而是扯着嘴角说:“是个好名字。”我以为那是一个得体的微笑,至少这是我的专长。前天晚上,我也不过是一个略带邀请的微笑,就吸引了猎物上钩。

    他抬了眼皮,我有点畏惧那双金眸,但不想落了下风,他像一个严苛的老师,精准地指出我微笑弧度的不合理和僵硬。我从他眸中读懂了“没有特工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样的话,有些恼羞成怒地开口:“我想你不该指责我。”

    他不该不知道仿生人的身份低微,但没有因为我的驳斥展现出一丝不该有的情绪,他说:“我是在配合您的工作。”

    一下子将我接下来的话遏制在喉咙间,反倒显得我不讲理起来。

    我倒不会不大度到因此过于反感他,至少比起其他难缠烦人的任务目标,他还算是不错的选择,就是很可惜不像初代仿生人,和机器人的区别不大,有一个可以一键关闭的按钮,我又觉得这种想法可笑,他是塔的仿生人,又不真的是我的,任务结束后,他自会被回收。

    “仿生人一般怎么被回收?”

    “熔炉,有座很巨大的熔炉。”就仿佛他见过那样的场面一样,“一切只需要最不起眼的一瞬。”

    我能想象出那一瞬,甚至够不上那老人手压橙汁的一次动作。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我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他递给我在那家咖啡厅点的柠檬冰茶,我不喝,他就再放回怀中,始终保持着沉默。

    好吧,我没有强制他回复我的办法,我只能冲过这条马路,再度开始了新的话题。

    “……你会害怕吗?”我不知道属于他的回收会不会在任务结束的那一刻就开始,这就好像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一次性用品,使用完就不再有存在的价值,甚至痕迹都会消失殆尽。

    他惯会反问我:“人类会害怕死亡吗?”

    我下意识想承认,当然啊,会有人真的完全不害怕吗,堕入虚无黑暗的感觉。如果不害怕,控制塔的财团为何会定下一个又一个续命的计划。

    可换了我开口,我就像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说出来的声音是:“没什么好怕的。”

    如果世间真的存在灵魂,一定现在才回到我的身体里。

    是啊,我是塔中央的特工,我很怕死的话,何必去做,从没有人强迫我,我拼着这条命从底层走到了塔中央,五区只有我这一位。若不是我还坚持住在五区,就已经住在塔中,享受足够优渥的生活。

    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重复了我的话:“没什么好怕的。”并把柠檬冰茶塞到我手心,我一颤,才发现这么冷。

    不是……他怎么知道我五区的家在这里?就像我去他的家,他为我带路一样。

    他回头看我,似乎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我心中的纠结……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他说:“仿生人本就应该全知全能。”停顿了一下,他反问我:“不是吗?”

    我没说话,又扯了扯嘴角,心中倒是嗤笑。或许他比我想象得要天真许多,人类作为它们的造物主,尚且不知什么事所谓的全知全能,他又算些什么。

    ……有些时候比我强些倒是没错,至少嘴上功夫不错。

    他似乎十分擅长让我产生情绪波动,至少我在塔的时日,鲜少听到自己超速的心跳声。

    邻居的小女孩光着脚跑出来冲着我摇摇她的小手,我张开手,等待这个小子弹冲进我怀里,她转个圈冲进Sariel怀里,揪着他的外衫,差点撕下一小块,我看他开口,又被沙尘呛了一口。我将小女孩从他怀里接过来,一手像是抱着轻飘飘的云朵,另外一只手轻松帮他扣好扣子,难免触到一点类似肌肤的东西,手感很像,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柔软,我发现我用一种轻揉的手法去触碰他露出的一点皮肤时,已经看到了他通红着耳朵,用眼神质问我。

    小女孩这时红着眼睛和我说:“妈妈受伤了。”打断了我的情绪,我又抱着她往隔壁走,脚步并不着急,绕过里面混乱居住的人群,甚至说可以是钻,这才看到最里面只剩一点力气呻/吟的女人。

    她腿中了流弹,最普通的子弹、枪支,早就被塔中央淘汰,我有些时间没见过了,看了也有些恍然。

    腿上用破布条绕了几圈,弹头看上去也已经挖了出来,只需要些伤药,养个几天顶多落下跛脚的毛病,在这里,只要不会死,一切都算不上问题,大不了去报名成为“志愿者”,问题是,这里的伤药往往通过地下走/私流通,所以她求我,我倒是不算意外。

    丢给那女人一个小瓶,我的裤腿被扯了扯,低头看到小声呜咽的另一个女孩,我甩开她,三步两步就离开,而Sariel始终站在我身后。

    谁也不会一开始就将冷血妆点进骨子里,直到我被他们逼到角落,他们用自制的劣质武器,“请求”我交出我身上的一切,而诱饵就是那个小女孩,我把她抱在怀里,淡定用她这条命反威胁过去,可女孩非但不怕我,还给了我一块糖纸皱皱巴巴的糖,糖化了,和糖纸黏在一起,我放在口袋,洗衣服的时候才再次发现。

    但已经不能吃了,生了虫,最终的归宿还是冒了尖的垃圾桶。

    就像贫民与塔,甚至连抬头看一眼矗立的塔的机会都没有,一生或许浑浑噩噩,也比觉醒了什么要好得多。

    我转身去叫Sariel,他看上去比我想象得要平静得多,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糖,递给我。

    水果味的。

    我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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