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石上柏,大师兄的典范,性子温和,举止有度。而他的师弟玖筠貌似与他是一个完全相反的典例,此人生性便是坐不住的,而且脾气暴躁,又被师兄惯的无法无天,一个不合心意便要闹,就连师父看了都头疼,不知石上柏是怎么忍受的。

    脾气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玖筠母亲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生了他才被纳为妾,被正室打压的抬不起头来,每日只有期盼着玖筠能有出息,好让自己母凭子贵。

    所有期待都放到一个孩子身上明显是恶毒的,什么都要争抢,她又是个没文化的人,自认为精明,却没想到玖筠也在她的逼迫下也对她恨之入骨。

    越是读了书,越知道母亲上不得台面,自私自利且将他作为一件趁手的利器,打骂后又说只是为了他好,本质上还是为了自己。

    事发那日,母亲还翘着手说:“回来时记得把府里发的东西领回来。”

    玖筠根本不知道要领什么,因为他也不稀罕,他只在意自己能不能成功。可能是上天垂怜,计划格外成功,他用了把柴刀将母亲砍成了好几段扔到井中,后又装作无事人从学堂回来,在众人面前痛哭一场,然后被夫人如愿驱赶出府。

    谁知他自认为的隐秘,就如母亲那不入流的手段一样,在他人眼中可笑至极。还未出府半日,他便被一少年拦下。

    少年气度不凡,只是跟着他,一言不发,让玖筠不禁怀疑这人是人贩子。当他不耐烦的问少年究竟要做什么时,少年却低声问道:“你无家可归了吗?”

    我一直都是流浪的。玖筠皱眉,不想与这怪人交谈。

    我师门正在寻找有天赋的弟子,你若想拜师,便可直接找我,来当我的师弟。少年抬手指向北方,哪怕是外门弟子,也能学到有用的东西,以后也有立足的本事。

    犹豫几日后,身上偷带出来的钱都要花干净了,玖筠终于决定去碰一碰运气。

    说来还要感谢母亲赐他的这具身体,中上品级的木灵根,直接被收为内门弟子,竟真如少年所说拜入了同一个师父门下,成了师兄弟。

    只是自己自由惯了,这么一开始习医道还是不自在的,石上柏便每日哄着他学一些。玖筠心中难免怀疑,不知这师兄为何对自己这么有耐心,明明一同入门的还有其他师弟。可再怎么怀疑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不知是每日点的香有安神解忧之效,还是石上柏对他的好,玖筠也渐渐淡化了过去那苦不堪言的生活,直到一次出诊再次回到了那府中。

    亲生父亲身体一直不好,玖筠本想着放下了,他们便是陌路人,要好好诊断治疗,谁知刚一进门就被夫人看见了,那女人虽脑子糊涂,但还是一眼认出来他是玖筠,大吼大叫让他离开,闹得尴尬又令人不爽。见状,石上柏只好让他先去客栈等待,才算稳住夫人的情绪。

    自己也不是没有容身之地。玖筠虽心里别扭,但还是离开了,可又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安,便藏在府内的假山后听着他们的谈话。

    年少的自己行事鲁莽,砍杀母亲一事早就被猜中,只听老管家向石上柏诉说他的种种恶行,又安上了不孝,无情等一系列标签。若在几年前,也许他还能不屑的回道无所谓,可在师兄面前,他又起了退缩之心,不知是在怕什么,只是不想让石上柏知道这种事,貌似也开始注意起来自己的形象了。

    石上柏静静听完,却只是笑着回道:“时也,命也,他如今是我的师弟,不知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再继续听下去,玖筠狼狈的跑回客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问刚回来的石上柏:“那老头怎么样?”

    石上柏摇头道:“生老病死,皆是凡人无法避免的事。”

    老头怎样他根本不在意,刚刚不过是个引子,又问:“没人给你说我的坏话?”

    对方静了片刻,回答道:“那又如何?”

    “你是说……”玖筠死死盯着他的双眼:“说坏话无所谓,还是我以前做的事无所谓?”

    石上柏并没有回答,只是带了种悲悯的眼神。玖筠不是傻子,和师兄日夜相处这么多年,此刻更是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苦笑着,气愤但又无奈:“那日我杀了那女人,你是知道的吧?”

    石上柏与他对立着,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时你身上血腥味浓得吓人,只是略微一看,便知道了。”

    “那你还装作不知道?”玖筠感觉这么多年来对方一直把自己当傻子耍,装作不知道,实际就等他自己承认过去犯下的罪行,造成这么难堪的局面。

    “那些都是过去了。”石上柏安慰道:“你如今也是医者,医者仁心,你改变了许多,也算是与过去割舍开了。”

    “你明知不一样……”玖筠气得说不出话,他一直在意的过去被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不禁又问:“所以你对我好,就是为了让我改邪归正?”

    “只是实践罢了。”石上柏承认了:“我只是想知道人是否能在环境的改变下,自身也做出改变,不过你已经给出我答案了。”

    玖筠只觉如鲠在喉,原来自己逐渐放下的戒备心也不过是对方的目的,石上柏才是那个真正无情的人,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猜想而不惜花费这么多时间与精力,去扮演一个用真心对待他的人。

    “好。”玖筠咬牙怒道:“你既不是真心对我,就当我瞎了眼,认错了人!”

    二人还是和往常那样做师兄弟,只不过石上柏也不再找他,玖筠没了以前那种散漫的模样,而是自己学起药理来,每日泡在药房与灵田中,谁也不理会。平淡的日子过去了两年,又是在收徒上打破了平静,石上柏带回一位师弟,过往与玖筠相差不多,不过这位更狠,杀了自己的爹,而且谁发现了就杀谁,硬是把刀都砍得卷了刃。

    石上柏依旧是那副师兄架子,对这位新师弟更是温柔,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往玖筠耳朵里传。不过当事人没有做辩解,玖筠也没有任何表示,众人只当是石上柏终于厌烦了玖筠这幅模样,寻了位更易亲人的师弟罢了。

    师弟与玖筠是相似的,不过比当时的玖筠年纪更小,没过多久便跟着石上柏身后一口一个师兄的喊着了。要说不对劲,那就是石上柏的态度,他没了从前那么多的耐心对待新师弟,但该有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不能损了自己的名声。

    听到其他弟子这么商议着,玖筠心中感到可笑。自私罢了,又要维持那翩翩君子的恶心模样,而且实验一次就够了,他已经是个成功的例子,这位小师弟现在就有了向善的心思,他不信石上柏还会有第一次的新鲜感。

    一次出诊是在小师弟的家族,石上柏本该只带上小师弟,谁知玖筠竟破天荒的从药房出来了,听说要出诊,便以自己许久不曾出门为理由,也要跟去。

    石上柏犹豫着,只听玖筠凉飕飕道:“师兄有什么好掖着藏着的呢,你从前可是最疼我的。”

    此话一出,众弟子都竖起耳朵偷听,石上柏无奈笑道:“只是怕师弟水土不服,若你想去,师兄自然不能拦着。”

    这次他们将小师弟支走,二人一个面带笑意,一个冷眼相待,听着师弟姨娘的告状,未等石上柏发话,玖筠便问:“那你们为何不就地处决他,若他还对你们怀恨在心,不怕他再来杀你们吗?”

    这话虽是问姨娘,但也是问曾经的夫人,为何只是驱赶他,难道不怕报复吗?

    “当时没觉得这么点的小孩能有多大威胁……”

    “你们该杀了他。”玖筠面无表情呵斥道:“恨是不可能放下的,他本质就是个畜生,手刃血亲,曾经会,如今也会,不要想着这样的人会改邪归正,他从出生就注定会是这样的人。”

    这话又何尝不是讲给石上柏听,他一直没有放下,无论是以前的血亲还是现在的师兄,他就是不能放手,无法释怀,所以石上柏的想法是错的,人哪有这么容易就变善。

    这位姨娘被唬住了,石上柏忙打圆场,和玖筠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回到客栈没有见到小师弟的身影,石上柏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他立刻要回去,担心小师弟要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却被玖筠拉住衣角。玖筠如几年前那般望着他,轻声道:“你对他的感情,和对我当年一样吗?”

    石上柏刚要回话就被打断:“我能看出来你有没有撒谎,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不要骗我。”

    不知怎的,他的良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说不出话,最终只能将衣角从对方手中扯出,劝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当下找人才是重要的。”

    可这时小师弟回来了,还拿了几包点心,不知他们在闹什么,就傻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屋。玖筠脸色本就冷,当手中一空,那面上更是能凝出冰霜来,他甩手道:“我明白了。”

    回去的路上寂静的吓人,连小师弟都端端正正坐在角落不出声,只不过这次石上柏没再理会他,像是有了什么心事。

    只能说不愧是大师兄,变脸速度可谓一绝,一回去便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人,根本看不出刚刚烦闷的模样。

    回去还不足一个月,玖筠便提出自己要外出历练,称自己需要换地方散散心。师父对他的转变本就赞赏,如今还提出要外出学习,更是支持得不得了,拨了一批费用与宝物给玖筠,让他自己出去闯荡。

    临走的前一晚,石上柏正在整理账目,这时小师弟走进来,冷漠的说有事想要告诉他。石上柏心中觉到不对,但还是跟了去,谁知小师弟竟带他走去了玖筠的寝室。玖筠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提前备好了茶水,对这位曾经照拂过自己的师兄道:“多谢师兄的指点,若无师兄,我不可能修习医道,更走不到今日,这杯是临别敬师兄的。”

    石上柏心情复杂,但还是与他对杯一饮而尽,心中的不安在玖筠起身那一刻达到了顶峰。只见玖筠牵起小师弟的手,二人逐渐融为一体,他才意识到小师弟是假的,从开始便是玖筠幻化出的分身,用来试探他的。

    “石上柏。”月光从窗子洒下,像是给玖筠披上了一层薄纱:“你若是真心对我,也许我会真的放下过往,但我就是这么恶毒的人,听到你只是拿我作为你的试验品时,那恨又从心底烧了上来,日日夜夜啃食着我的五脏六腑。”

    茶水有毒。石上柏心道不好,此刻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玖筠逼近。玖筠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这么明显的哀伤:“我给过你机会了,我期待你能给出我一个答案,让我知道我是不同的那个。”

    “你没有。”他摸上石上柏的脸颊:“我想过许多折磨你的法子,让你身败名裂,受到屈辱,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石上柏震惊的听着,他只觉玖筠充满恨意,根本想不到他还是需要恨以外的感情的。

    “我多希望我是某人心中的唯一呢。”玖筠手指冰凉,如蛇般又点上他的眉心:“我恨你,但我不能不放过自己,所以我决定放手了。”

    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候,石上柏听见玖筠喃喃着:“我给过你机会了。”

    第二日醒来是在自己的寝室,石上柏揉着太阳穴起身发现已是日上三竿,便问小弟子玖筠在哪里。

    玖师兄一大早就走了。那弟子这么回答着。

    他披上外衣便冲了出去,发现玖筠的寝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曾经有人居住过。他又去找师父,师父却笑呵呵的回道:“小筠知道你太过劳累就没有喊你,这孩子也是豁达,虽说还没有具体的去处,但相信缘分会给他安排地方。”

    当时只觉慌张,像是心里空了一块,但时间越久越感到后悔,再三确定自己没有被下蛊后石上柏终于承认,自己当时交付过真心,玖筠是特殊的,不是什么试验品,更不是可替代物,但人都被气走了,自己再承认有什么意义呢?

    那种后悔如同玖筠当时的恨一样,让人无法安宁,像是烧灼灵魂那般痛,把他的面具都毁得一干二净,只能在这感情中苦苦挣扎。玖筠说的没错,恨是永恒的,他恨那个不把对方放在眼中的自己,如今做梦想起那段相处时光,才知道自己犯下的恶行。

    师父最后将师门转移到了余月,但玖筠也一直没有回来,每次寻找都是杳无音讯,数十年过去,若不是记忆中还有这个人,他都要怀疑玖筠是否存在于这个世上。

    直到师父仙逝,自己成了掌门,收了徒弟,又有了徒孙,那人依旧没有出现过。

    听到这里,陆秋不自觉叹气:“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他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吧。”

    “那要看凛舒了。”小鸟摇头,继续讲着玖筠这边的故事。

    玖筠当时很年轻,二十出头,刚好是敢爱敢恨的年纪,可偏偏心里有了根刺,许多修士给他递来的情意都被回绝,所以大家都传玖筠是有道侣的,但谁也没见过,玖筠也不讲,大家就当做他的道侣逝去了,他又放不下,众人渐渐才安分下来。

    玖筠没辟谣,毕竟这是事实,爱的人在心中死了也算死,自己和鳏夫有何区别?他便一路救治病者,遇到过几场大瘟疫,也都没造成多少伤亡。只是有一日,滨水宗发来了邀请,希望他能够入宗学习,若是表现优异,还能有个长老的位置。

    那时的滨水宗才能被称为真正的大宗门,能收到邀请是荣幸,由于人多眼杂,他也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便将自己变成了老头的模样,持续至今。

    滨水宗修士大多是年轻的皮囊,突然出现一个老头难免会引来众人的注意,但他已经不怕了,自在的种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外界有什么治不了的病他就去治,直到碰见莲花仙人。

    莲花仙人那时已是半步真仙,自然看得出玖筠的伪装,陆秋当时听老头讲了,但老头对他也有隐瞒。莲花仙人当时问玖筠究竟想要什么,他却沉默了半晌才做出决定。

    “我想……天下没有苦难。”

    他是有私心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天下人呢?既然莲花仙人能做到,那就连他一同拯救了吧。

    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莲花仙人做到了,因为不久后他对石上柏的感情也渐渐淡化了,正如他在师门那样,淡化了过去在府中的感情,尤其是秋络被送去的那一刻,仿佛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用向前看,那些已经是过去了。

    他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不过也没必要再想,还有更多人在等着他拯救,现在想想曾经的自己,是怎么也不明白当时为何要钻牛角尖了。

    “还是放下好。”尹浅笙靠着门冷不丁的冒出这句话,陆秋也跟着连连点头:“自己不珍惜,失去了再后悔也没用。”

    这时他又想起来凛舒也在滨水宗,便问小鸟:“凛舒在滨水宗做什么?”

    “谁知道呢。”小鸟翻了个白眼:“那小子和他师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里藏刀八面玲珑,没事就在滨水宗转,闲下来就找那小孩下棋,一开始还劝小孩回余月,后来就算了。”

    “凛舒真的在辅助云栖月吗?”

    小鸟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陆秋无奈与尹浅笙对望,叹气道:“你来这秘境做什么?”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地盘,我怎么不能来?”小鸟像是找到了话匣子的开关,抱怨起来:“这就是个凡人度假的地方,一群人挖来挖去,这能有什么宝贝挖啊,底下都给我凿了好几个洞!”

    “可是这次有更多人进来了。”陆秋担心她的安危,让她好好想想是不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藏在了这里。

    “真的没有。”

    “那你想想有什么东西是别人比较看重的吗?”

    “他们还能看中什么,天材地宝呗,这里哪一样都没有,能含嘴里嚼的草倒是一大堆。”

    “那就是与我们无关。”尹浅笙也坐到陆秋身边,与他小声安排接下来的事:“不是宝物,便是人了,我们只是前来度假,没必要和他们起冲突,还是尽量避开点好。”

    陆秋听罢叹气:“只要不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睁只眼闭只眼无所谓的。”

    小鸟见没有她的事了,与二人告别后就化为一只海鸟飞出窗子,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尹浅笙这才问陆秋小鸟到底是谁。

    陆秋琢磨着,在想怎么给他解释:“你知道莲花仙人吗?”

    “浮海城最重要的神。”

    “她是……”陆秋皱眉,自己也答不上来小鸟和莲花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算是神使吧。”

    “神使可以这么随意吗?”尹浅笙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不可置信道:“我们教会的神使都把架子端得死死的,这种随意的神使还是第一次见。”

    “我一开始也很惊讶,但时间久了就能发现莲花仙人还是挺好相处的,无论是对信徒还是神使,都不错的。”

    当然,自己也有秋络的一层关系在,可能还是有点不一样的。陆秋想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又笑着说:“今天太晒了,等傍晚出去吗?”

    尹浅笙把帘子拉上,又往管道处加了几块冰:“这个秘境就是夏日海边,不过傍晚会好些,可以去海边走走。”

    这管道还是李佑中搞出来的,冰块能顺着这管道滑到地板下面,凉气顺着地面向上,达到降温的效果,待融化后还能化为水顺着管道另一头流出屋子。不过一个不方便的就是冷气全在下面,只有坐在地板上才能感到凉爽,但坐久了又觉得寒气入体,怎么都不舒服。

    其实他们完全不畏环境冷热,但李佑中坚持要做,问就是世上不仅有修仙者,还有凡人需要这些东西。

新书推荐: 食明 不碎灵 误以为情书是她写后 你的名字里藏着一片海 我们的存在 男朋友出身道门 摘星 焚风过境[公路] 沈大人,您该靠着我 末世囤满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