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

    大昭王朝西北边境,广阔草原延绵千里,融州城背靠越柳军营,稳如泰山地伫立在绿野中。

    五黄六月,难得岁月太平。

    越柳营中将士们循规蹈矩操练数月,今日重燃久违的热血,拥挤到演武场边上爆发出兴奋喝彩声——

    “揍他!”

    人声呼喝中,高台边缘木质地板遽然绷紧,软鹿皮的玄色靴子侧刹蹬地,一道劲瘦的少年身影敏如脱兔,矫捷灵活地破出几名赤膊汉子的围拦。

    看客们视线追去,只见一角影青衣衫风中飞舞,少年人手中银枪翻转,锐利锋芒劈划而出,击起一片痛呼。

    方才围拦的刀枪剑棍哐当当砸落,再定睛时,赤膊汉子们已经东倒西歪抱着胳膊与腿滚地叫嚎了。

    唯一“幸存”的汉子急得口舌打结,一边胡乱嚷着什么,一边比划着长刀连连后退。身形清劲的少年蹙眉盯着他,很快没了耐心细听。

    他信手换了柄软剑,迅疾抽身攻去,力道又狠又快。那汉子接了两剑便觉吃力,不多时就被压制住长刀,眼见着刀刃口逐步逼近自己的脖颈。

    众人连声起哄,那汉子叫起来,挣两下都挣不开,忙梗着脖子冲他喊:“慕将军!慕将军——”

    慕相玄收住力道,面露不赞成地朝对方摇了下头。

    他原本束起的马尾辫干净利落,一场演武下来已被折腾得微乱,发带垂缨在耳边轻轻晃动。

    因着摇头的动作,他额前柔软的碎发垂下,虚虚掩映着漆如墨石的长眸,将原本锋利的五官轮廓削得柔和几分,显出十八九岁的清朗气来。

    “你方才叫嚷了半天,是想做什么?”

    慕相玄终于腾出些耐心,同落败的对手讲道理。

    “你明知我耳朵听不清,就不该打攻心的战术,不该浪费力气放狠话,妄图恶言泼语激怒我,以为这样就能……”

    那汉子本就躲刀口躲得脖颈抽筋,听闻此言险些气得喷口水:“老子放个屁的狠话!老子刚刚在求饶!老子是在求饶啊!”

    他只恨对手是个不解风情的半聋子,挤出两丝笑:“将军,我求饶了你还下狠手,我我我脖子都快断了……”

    话未说完,方才横亘在自己颈间的力度倏地撤开。那汉子心头一松,刚想喘口气,银剑又闪着锐光破空刺下,狠狠扎进他脑袋旁一寸的木柱里。

    耳边铛声颤颤,汉子吓得瞪圆眼,直挺挺站了两息后,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见动了真格,底下士兵们面面相觑。慕相玄站直身,视线梭巡一圈,认真背起越柳营的军规:

    “凡军官军人临敌先退者,斩。”

    少年肩背挺拔,清透的声线落入众人耳中:“军伍儿郎该有骨气,屈膝求饶实在窝囊,倒还不如撒泼放狠话。”

    有些年岁稍长的老兵们一阵恍惚,莫名想起七八年前,这姓慕的小子刚入营时,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小豆丁。

    据闻他打小就耳朵不好,听声时常模糊,也听不懂他们融州的口音,当时他们几位老兵扯得嗓子发干,都没法同他说清越柳营的规矩。

    如今这小子脱口就能背出军规,还这样流利……

    大概得归功于他常年累月替人背的黑锅,靠受罚吃苦长的记性,毕竟他身边有那位从不叫人省心的——

    “越姑娘!”

    演武场外忽然喊起呼声。

    “越姑娘呢?有人见着越姑娘了吗?”

    凌乱的脚步从远及近传来,最终在演武场的栅栏门前靠拢,几名衣裙板正的中年妇人揪着手帕,相互拉着问:“我没找到,你们那边呢?”

    妇人们还没朝这头看过来,演武场里的士兵们已经回拢目光,万分尴尬地噤了声。

    场子里人人长着两只眼,都清清楚楚看到,近处的兵器架旁不知何时多了名身量娇小的“小兵”。

    不速之客穿了套明显不合身的军中夏衫,一手装模作样杵着红缨枪,另一手时不时扶起划落的灰银头盔,虽使劲低着脑袋,可光看身形就知道是位姑娘。

    越清音并不多么忐忑,哪怕追来的妇人就在场子外头。

    少女藏在头盔下的透亮双眸眨了眨。

    被父亲接连关了数日,昏天暗地地折磨。她好不容易耐住性子,直到今早算卦,乾下坤上,万物通而出行宜,想必是个偷溜逃跑的吉日,这才一鼓作气溜了出来。

    虽说中途不小心惊动了那几位妇人,但眼下演武场人山人海的,正好帮她掩藏行迹,说不定能就此甩掉这几条尾巴!

    越清音暗暗握拳给自己鼓劲,小心推起宽大的头盔,偷摸移着步子,更要往士兵堆里躲藏。

    慕相玄站在高台上,将这幕收入眼底。

    他的视线远远追着她那顶灰扑扑的头盔,只觉它摇摇晃晃,快要被淹没在赤膊大汉的肉色人堆里。

    少年没忍住蹙了下眉,底下的士兵们愈发站立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动弹。

    台子下,越清音心底直犯嘀咕,演武场的氛围也太僵滞了些。

    若是良卦灵验,真要掩护她出逃,那这场子应该越乱才越好啊。

    许是祖师爷听见了她的念叨,下一刻,高台上的少年将军语气平缓,向将士们吩咐:“都把你们的衣裳穿上。”

    场子里顿时响起一通嫌热的哀嚎,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叫苦连天去捞自己的夏衫,视野里衣袖衣角漫天飞舞。

    乱了乱了,越清音放心混进人堆里。

    余光中,那几位妇人原想进演武场寻人,可刚迈开脚,就被汉子们豪横的穿衣动静震慑得止步。

    为首妇人放弃进场的打算,拿手里帕子轻掩着视线,远远问道:“各位军爷,请问可有见着越姑娘?”

    满场士兵心里门儿清,但眼瞧着自家将军在,个个都铁了心不愿去趟这对冤家的浑水,索性闭紧嘴巴当个哑巴。

    出奇的安静中,演武台上的慕相玄抬腿踩住木质矮墩,垂着眼眸缓缓开口。

    “越姑娘……没见过。”

    越清音头盔上的红缨得意地翘了翘。

    可那几位妇人并未就此作罢,有人踟蹰道:“方才路上我遇见个古怪小兵,出奇地白净,侧面看去,很像越姑娘……”

    说着还壮着胆子往演武场里张望:“我似乎看到她朝这儿跑过来了……”

    越清音悄然握住手中长枪,又把脑袋埋低了点。

    她心底紧张,却听见台上的少年轻松地笑了声:“是么?”他转头问底下众人,“你们见到越姑娘了?”

    四下的士兵们很上道,齐齐应声:“没有啊!”

    “没见到!”

    “场子里哪有什么越姑娘,分明只有咱慕将军麾下的弟兄们嘛!”

    场外的妇人们一时迟疑:“可是……”

    这时,方才被吓晕过去的持刀汉子也醒了,惺忪听见几句,就要稀里糊涂地给弟兄们帮腔:“可是什么可是,都说了,只有咱们慕将军的人!”

    “这回我没说错吧,将军……”他晕乎乎爬起来肘顶了下慕相玄。

    “在这场子里的,都是你的人!对吧!”

    慕相玄神色微动,目光落到那顶摇晃晃的灰银头盔上,抿着嘴角不吭声。

    妇人们瞧着问不到什么,演武场内白花花黑红红的赤膊汉子又实在碍眼,都没了心思再耗下去,匆匆行了礼就往别处去寻人。

    越清音长舒一口气,也懒得管高台上怎么又吵了起来——好像是几个老兵在捂一个头晕汉子的嘴,咬牙切齿说着什么“再胡言乱语,小心将军又揍你”——只管丢开捡来的长枪,猫着腰就要往外溜走。

    自由来之不易,今日她有大事要做!

    谁知演武场的栅栏门还没迈出,她的颈后就多出一道收紧的力度,似乎后领被人拉住了。她被扽得步子一顿,再走也只能原地踏步。

    越清音没回头,倔强地继续踏步。

    慕相玄提着她的领子,徐徐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低头看了眼,笑了:“侧面看,确实很像越姑娘呢。”

    *

    演武场外西南角是片长满野草的空地,稀疏零落种着几株桃树,婆娑树影下走着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去哪儿?”越清音抬起头,向着前方熟悉的清劲背影,不情不愿地问。

    再走就要到头了。

    二人面前是一座低矮的院子,院墙有被炮竹焰火燎过的痕迹,砖石黢黑,越过院墙,依稀能瞧见里头三五间硬山顶的灰瓦房。

    越清音眸光晃动,思绪逐渐飘远。

    年幼时,她曾与同伴们在这座小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几个小人成日读书习字,绕着庭院与井栏追逐玩闹,春采花秋摘果,可以说形影相伴,寸步不离。

    那时慕相玄耳疾更严重,十句话有八句都听不清,还是她陪着他,一朝一夕慢慢练会了读唇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幼时的无忧无虑只持续到某个蝉鸣聒噪的季节。

    那年大伙儿像春苗抽条,不约而同拔高了身量。

    她开始学着将稚气的垂髫换成少女的发式,惦记着要练好马术,盼着能与同伴们一起打马过雪山草原。然而,慕相玄却突然得了疯病……

    他不仅成日恍惚走神,还开始半夜练剑不肯睡觉,好像梦里有鬼追他似的。后来更是喜洁到令人发指,不许别人碰他也不许别人碰她,时常一天要冲两三次冷水澡,她甚至撞见过他大清早刚睡醒就闷声不吭去洗衣物……

    这家伙似乎病得不轻,没多久就去找她爹商量,直接从大伙儿同住的院子里搬了出去。

    ——走的时候,还把同她义结金兰、约定死也要死在一处的二哥乌维言一起带走了。

    虽说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他看起来正常不少,似乎也重新适应了与她的相处,偶尔还能像幼时那样亲近玩笑,但越清音没问过,其实也不确定他的病到底好了没有……

    她胡乱想着往事,没留意身前人已经转身停住了步伐,一不小心闷头撞到他身上,头盔哐地嗑中自己脑门。

    “嘶……”她吃痛捂住脑袋。

    慕相玄无奈,替她摘下头盔:“……看路。”

    没了头盔的束缚,少女纤长的青丝如瀑垂下,在树影下透着柔润的深棕色泽,些微泛卷的发尾坠至腰际,偶尔被边关的风扬起半缕。

    慕相玄无声注视着她,能在她漂亮得有些张扬的五官里发现几分鄯善国人的相貌特征,清澈透亮的杏眼,微翘的眼尾弧度,据说像及了越将军的夫人。

    二人已经是少年男女的模样,可身畔的桃树还似他们幼时那般粗细,一如往昔地遮挡着晴天艳阳,为他们滤下柔和的光亮。

    两人默默盯了对方好半晌,终于在某个时刻感觉到不自在,不约而同开口打破僵局:

    “说起来你的病好了么?”

    “你穿的是哪个男人的夏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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