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的话音落下,两人怔忡,齐齐住了口。
慕相玄耳力差些,总要借助唇语来确定对方在说什么。方才光顾着在意她身上的男衫,忘了看她说话,一时觉得窘迫:“什……你方才说什么?”
越清音却听清了他的问话,体贴地转了半圈给他看,笑道:“你猜是谁的?”
慕相玄默默端详。
这夏衫比她的身形大了好几号,肩线落到她手臂上,下摆都能遮住少女小半截腿,很轻松就能将她裹住。
很明显,这衣衫的主人身量很高。
还能是谁的。
这样雪白的夏衫,对方大概没穿几次,偌大的军营,也就只有军医处的人无需每日穿着军服了。
慕相玄转过身,闷着声答道:“乌维言的。”
“……谁的?”越清音有些意外。
她笑眯眯地转回他的跟前:“你怎么忘了?去年营中募匠赶制出一批新衣,可你当时人在关外,没法去领,就让我先帮你收起来了。”
说着,少女献宝似的举起右手,翻开袖口给他看。
慕相玄一低眸子,就看见那微糙的葛布衣料被拉开,半个“慕”字缝线若隐若现地埋在衣褶里,黑色线条蹭着柔白细腻的腕子,显得亲呢又旖旎。
他怔了下,越清音以为他没看清,又解开衣袖的系绳,要证明什么似的:“就在这儿……”
弱得像游丝的系绳被扯开,宽大夏衫更加肆无忌惮地敞松袖口,大咧咧地露出一截少女粉臂,雪净的肌肤比阳光还要晃眼。
树下的少年不自觉攥紧了长剑。
越清音兴致勃勃说道:“这儿还缝着你的姓呢,你看!”
“……我不看。”慕相玄垂下眼帘。
他轻而快地拉下她的袖子,严实遮过手腕,低头给她重新系紧袖口的系绳:“不能解开给别人看的……知道么?”
越清音话哽了下,知道他又犯病了,忍不住嘀咕:“汉人的迂腐。”
慕相玄没与她辩她也是半个汉人,问回先前的事:“那几名妇人看着面生,是什么来头?”
“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怎么也有躲人的一天?”
提起这茬,越清音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耷拉下眉眼,垂头丧气道:“你这次回京太久了……你不知道,我爹老糊涂了!他听信谗言,竟一把年纪信上了邪教!”
她说得义愤填膺:“他自己信也就罢了,还非得拉上我。不知从哪儿找来几个妇人,每日关着我,对我说些欺人之谈,妄图洗脑……”
慕相玄系着绳子的动作一顿,立时抬起头。
边关三国战事停歇,他回京述职数月,昨儿才回融州城,许多事还不清楚。
但对面安源州信教之风颇盛,信徒狂热,曾闹出不少骇人事端,他从前也有所耳闻。当时只觉愚民蠢钝,却没想到越将军世事洞明,竟然也会……
越清音越过他,指向他身后幼时小院的院门。
“她们塞给我不少邪书,我看着心烦,趁前些时日还能出门的时候,一股脑儿全埋在那里了。”
慕相玄不敢轻视:“我看看。”
越清音自然而然侧过身子,他熟稔地从她腰间拔出一柄玄黑匕首,径直蹲到门前刨起土来。
片刻后。
少年缄默地望着几本沾泥带土的《女诫》《闺范》,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邪书?”
“嗯!”
越清音斩钉截铁:“邪门歪道!”
见她想要跨土堆过来,慕相玄下意识抬手接了她一把,两人并肩坐到小院的院门下。
越清音憋不住气:“小时候我娘同我说,青苍是天,草原是地,万物众生都是天地疼爱的子女。”
“可这些邪书却歪曲事理,非说夫权是天,妇德是地,男子主宰一切,可以为所欲为,女子却要贞静守节,只能柔顺承载……这邪教鬼话连篇,你说,是不是可恶得很!”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出一长串话语。
慕相玄为难地看着她的唇形,努力回想分辨她说了什么。
见他不答声,越清音以为他不在意,立即板起小脸:“你不要小瞧了这邪教!”
“你可知道,邪教里头大小规矩多得很,若让它横行融州城,那么、那么……”
她想了想,皱皱眉头,小声地同他咬耳朵:“像你我这样的,就不能那样了。”
慕相玄:“……”
不知为何,这天似乎热了些。
他缓了缓,还是觉得耳根发烫,微赧地同她确认道:“我们……我们哪样了?”
越清音拍拍两人身下的青石门阶,理所当然道:“幼时同住一方小院,朝夕游戏玩闹呀。”
原来如此,少年低头笑了笑。
越清音不满意他的反应:“我没骗你,它真有些离奇又严苛的规矩,比方说……”
少女想了想,小声控诉道:“你知道么,若是以后我嫁了人,就再也不能和你单独见面说话了……”
她努力摆出肃正神色:“邪教有严刑,若是你我独处被人捉到,我们会被塞进猪笼里,一块儿送去沉塘,死得透透的!”
慕相玄:“……”
他有些哭笑不得,张口想解释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看见二人投在门前的影子,并肩相依着,一如幼时那般亲密无间。
而她的头发长了许多,柔软发丝随风微扬起,若即若离地挠着他的肩,传来浅浅痒意,也给他缠上她身上的橙花香气,那是他每次出征远行都最为眷恋难舍的气息。
一时之间柔肠百转,另有千百番话语涌上心头。
更想起越将军昨夜说的话,仿佛还能听见他语调里的幸灾乐祸——
“赐婚圣旨这两日就能到,我不说,你自己同她解释去!”
那道赐婚圣旨快要到了。
慕相玄十来岁入了军营,自幼就被边关将领们反复灌输“忠果正直、行事磊落”的为人道理。
不管事出何因,赐婚圣旨是他求来的,他该亲口向她坦白说明。
身边气息清甜,少年深深呼吸,良久从喉间挤出声音。
“其实,也不一定的……”
越清音循声转头,对上他强装镇定的视线。
“我们也不一定会被沉塘。”
越清音察觉到手边忽然传来些微动静。
慕相玄松开攥紧的手指,轻颤着靠近她的指尖,还未碰上就脸热得想要低头。
“清……清音。”
他的声线微微发紧:“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以后,你我二人的关系会有所变化?”
越清音稍怔了下:“嗯?”
少年小心措辞,缓缓同她解释:
“你想过么,或许以后,你我二人的关系会变得足够深密……哪怕是那邪教,也不能干涉我们的独处,也不能置喙我们的亲近。”
“没人能拿我们去沉塘。因为你我二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
他低低地道:“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越清音愣着神,目光在他脸上轻晃。
身边的桃树枝桠茂密,青枝绿叶悠悠荡荡,沙沙轻响,两人坐在幼时同住的小院前,气氛是难得的温柔宁静。
慕相玄对着她如水生波的杏眸,好不容易按下过往顾虑,鼓足勇气,准备就此将满腔话语尽数倾诉。
“其实……”
然而——
“相玄!”
一道豪爽呼唤砸来,马蹄声雷霆般迫近。
气氛瞬间破裂,身边的少女吓得一抖,慌乱间误碰到身边的头盔,将它推落台阶,哐当哐当地胡响。
少年艰难地咽下话语,呆滞在原地,仿佛已经碎成了块。
“吁——”
来人用力勒马停在二人跟前,高大的青年身影像是裹挟着滚烫热气的风,深眉大眼扫视下来,呲着白牙嘿嘿笑。
“哟,你俩又吵架了?”
“……郭将军?”
越清音甚至不明白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小声辩解道:“没吵架。”
郭修谨不信,啧啧称奇:“没吵架,那他怎么脸红到耳朵根了?我还以为是被你气的……”
慕相玄:“……”
慕相玄勉强咬咬牙:“你有话就说。”
郭修谨瞥了眼他身边的少女,光明正大地与他同谋:“越将军听说演武场上的事儿了,叫你赶紧把越姑娘捆回去,万万不能让她跑了!”
越清音:“……”
方才微妙难言的氛围彻底消散无踪。
少女蔫头耷脑地往慕相玄身边挪了一步,央求似的扯住他的衣角,满脸写着不想回去。
慕相玄顶着郭修谨的眈眈虎视,无奈半晌,只能搬军规出来劝她。
“凡兵丁违令私出营者,杖三十。”
越清音闷闷不乐地撤开手。
她听出了在劫难逃,心想,今早那道乾下坤上的卦象真是不准。说好了阴阳交泰,万物通顺,宜于出行呢?
现在好了,白忙活一场,只能被人捆回去,不然就要挨军棍……
谁知捆绳没有到来,头顶反而传来一道金属的轻敲的力度。
副将的银质通行令牌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她一抬眼,又轻盈地落到她的手心里。
上头的“慕”字亮闪闪的。
“你拿着,就当是我出去了。”
逆着草场的光,少年朝她笑:“你早些回来,让我少挨几棍,好不好?”
*
越清音脸颊粉扑扑,跑出越柳营东南门。
“叫我好等。”有位高瘦俊俏的胡人少年走过灌木丛,牵马迎上来。
他抛给她一根马鞭,发辫间铃铛叮玲玲地响。
“不是说你爹撞邪了很不对劲,非逼着你背《女诫》,事出反常必有妖,叫我早些出来陪你打听消息的么?”
乌维言上下打量她的装束,挑眉道:“我还以为你没跑出来,被人捉回去了。”
“怎么可能,”越清音干脆翻身上马,骄傲地昂昂脑袋,示意他看腰间的令牌,“你瞧瞧,这是什么?”
乌维言定睛,不敢置信,凑近了再看,立即嫉妒得红了眼:“相玄的……凭什么啊!”
胡人少年愤愤甩了一鞭:“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我还与他出生入死,他却从来不肯给我令牌,摸一下都不给我摸!”
越清音晃晃随意束起的长发,得意地哼哼两声。
“他为何总是这样偏心眼?”
乌维言策马追在她后头,不依不饶:“一碗水端不平,他到底什么意思?”
清风拂面,马蹄踢踏,越清音却收敛起笑意。
“他……”
刚才发生的事情缓慢浮回脑海。
越清音抿抿嘴角,慢吞吞说道:“我方才同他说了……我明白他的心意,但我不能答应他。”
乌维言瞳孔震晃:“啊?”
等等,你俩什么时候有的什么心意?
越清音垂下目光,落在腰间的影青荷包上,想起方才道别前的一幕。
慕相玄掂了掂她干瘪的藕粉小荷包,将他自己那鼓囊囊的荷包与她换了,玩笑道:
“这身军营夏衫穿得空荡荡的,可见越将军清贫,都把将府的姑娘饿瘦了。”
当时越清音懵懂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他的衣衫,听见他叫她拿着荷包去多买些吃的……
她恍惚想起他那句“关系变化……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仿佛在刹那间不经意抓住灵犀,猛然开悟,不自觉揪住他袖子。
慕相玄微怔,发现她逐渐泛红的耳尖,只觉心底血液开始沸腾,咕咚咕咚地响,好艰难才听清她羞怯的声音。
“相玄,你是不是……”
他努力镇静:“什么?”
“予我衣食者,父母也……”越清音谨慎地问,“你是不是想当我义父?”
慕相玄敛下表情,静了两息后,抬手捏住她的脸颊肉。
……
听完她的回忆,乌维言恍然大悟。
胡人少年十分认可地点点头:“那你确实不能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