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房间里的烛火也快燃尽。柴四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一张煞白的脸,勉强认出来人是曲霜姿,他说也顾不得旁的,只一味地求曲霜姿救救自己。
遍布五脏六腑的疼痛淹没了他,他疼得面目扭曲发不出声音,很快汗水和泪水就糊了满脸。
良久,柴四又沙哑乞求,“给我个痛快吧。”
大皇子的毒酒是难解的,他下定决心,只求一死。
“是你杀了荨州大娘一家六口吗?”曲霜姿还是没有回应,她冷声发问。
死到临头,柴四也无需为自己分辩,曲霜姿问什么他都招,磕磕巴巴地艰难挤出声音,“是他派我灭门。”
“求、求你。”
他的妻子疼得已经昏了过去,清秀的面庞憋得通红,娟丽的两道柳叶眉都因痛苦紧紧扭在一起。
“给我们个痛快吧。”柴四言语破碎,努力鼓着胸膛去牵妻子的手。
曲霜姿深深看着他们,一时无言,“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
柴四已经听不进去了,似乎下一刻也要晕死过去。曲霜姿再次重复问话,男人这才迟钝地摇了摇头。
“你一无所知却残害无辜,温孤嘉宥既能指使你做这样的事,也能派别人来灭你的口,这是你的报应。”她垂眸,长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是你害了你的妻儿。”
柴四情绪更加激动,脖颈处血管暴涨,一双眼睛盯向里屋,瞪得几乎要掉出,他气若游丝地虚弱道:“儿子……”
也许是温孤嘉宥不知道他有个儿子,又也许认为这孩子仍在襁褓,所以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曲霜姿凝视着女人皓腕上的玉镯,小心地取下又爱惜地用衣服擦了擦。
“我有一种丹药,能让人陷入沉睡三日,可以让你在睡梦中死去,吃不吃由你。”她不想多留,见柴四眼下胳膊还能动,便把两颗药丸放在他身体旁边。
曲霜姿走到里屋,看榻上一岁左右的小孩子睡得正沉,嫩白的小脸儿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她在心底叹气,抱起孩子飞身而去。
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如果放任他留在那里,不是饿死就是被发现后杀死。曲霜姿于心不忍。
她溜到慈幼局管事的房门前,又解下钱袋塞到襁褓里。秋夜阴凉漫漫,曲霜姿敲响房门后才腾空而去,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算仁尽义尽了。
回到客栈时,奉州已经彻底冷清了下来,屋里却还有人等着她。
曲霜姿挑眉,奇怪道:“有什么要紧的事?”长风抬了抬眼,这才从黑暗中现身,他神情严肃地看向风尘仆仆的少女。
“是盛京又有什么消息了?”这些时日路途遥远,盛京的消息也很难准确地递送过来。
长风点燃蜡烛,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谨慎沉声道:“送信人说是——余大人亲笔。”
“哦?”曲霜姿瞬间打起精神接过纸条,细细看过,确实是余肃的笔迹。长风看她面上闪过惊疑,而后又缓缓归于平静,“可是有什么要事?”
曲霜姿点了点头,把纸递给长风看,长风瞪大眼睛,不由得轻声感慨,“此事若成,朝中局势恐怕又会有大变。”
少女捏着纸在烛火中点燃,火焰在黑暗中炸开短暂的光芒,很快化作灰烬。
“只要对我们有利,对天下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温孤嘉宥暗中给我使了多少绊子,甚至派柴四杀害对我有恩的旧识,早该换回去了。”曲霜姿简述了今夜在柴四家的经过,长风大受震撼,半晌才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如果真如余大人所言那般,要找到账本,恐怕也不是容易事。”长风忧心忡忡,他之前住在这个客栈就常有异样的感觉,却也只以为是受当时诡山的影响。
原来是一直在人的眼皮子底下。
“今夜好好休息,明天午宴时再找机会动手。”曲霜姿低声叮嘱,用力拍拍长风的肩,“最近辛苦你了,放心吧,我们还有帮手。”
长风没有追问,他看着面前少女眸光中的笃定,心中也踏实几分,应道:“好,你也早点休息。”
—
次日一早,曲霜姿感染风寒卧床难起的消息不胫而走。
按理说她常年习武,身体素质是极好的,那么多大风大浪也都熬过来了,怎么能说病就病呢?
温孤嘉宥放心不下,亲自来客栈看望。
一进房间,他便看见满屋子的人。长风正在给熟睡的曲霜姿把脉,江梅、华琬忙里忙外地打水帮她擦拭额头降温。
“如何了?”大皇子走近问道。
长风叹气摇了摇头,“回大殿下,曲大人平日里不爱惜身体,又肝气郁结、积劳成病,只是感染风寒、起些疹子算是幸运了。”
温孤嘉宥凑近一瞧,见少女灰白的脸上确有不少红疹。
“怪我不好,让霜姿陪我逛奉州到那么晚,兴许是泛舟时着凉了。”华琬站在旁边,内疚不已。
“这奉州原本就是个伤心地,霜姿触景生情悲伤过度,不怪公主姐姐的。”江梅自己眼眶都湿润着,还不忘了安慰华琬。
“大家都出去吧,曲大人身体底子好,休息好了醒来便能好转。”长风施针放出些淤血,松了口气。
众人都出了屋子,乐知还不舍地向房里望去。
江梅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霜姿会没事的。”
大皇子悠悠叹了口气,“诸位都对奉州有恩,今日府衙应全城百姓心愿特地举办答谢宴,大家不要拂了百姓和官府的面子。”他清清嗓子,目光落到曲霜姿的房门处,“霜姿这边,我会派人守着。”
几人对视一眼,应了是。
“哦,对了,我出席宴会缺个近身侍女,不如……”温孤嘉宥目光落在乐知和江梅身上,“让乐知跟着我吧。”
乐知愣了愣,眼里闪过欣喜的光,用力点了点头跟在了男人身后。
大皇子的人明目张胆地把守在曲霜姿门口,来来往往的客人都奇怪地看过来,若单纯为了照顾病人,也太兴师动众了。
房内,曲霜姿缓缓睁开眼睛,朝着窗子学了两声惟妙惟肖的鸟鸣。
不消多时,白芨翻窗而入,他只比曲霜姿高一些,不仔细看根本没什么区别。他视死如归地散开头发,又囫囵套上了女式的衣衫。
“外面没有他的人吧。”曲霜姿也换上洒扫婢女的服饰,随后取来纸笔,飞快写下。
“正门有,后堂有,你小心行事。”白芨亦写字回应。
曲霜姿比了个ok的手势,白芨并未看懂,以为是什么新的暗号,他抬起双手表示不解。少女无奈地牵起个笑容,又作口型“知道了”,随后谨慎地探出脑袋,确定安全后才飞身离开。
她自然是没有病的,多亏了长风的奇药,能让人短期内出现发热起疹的症状。
长风的医术要比他的功夫更佳,曲霜姿交给柴四的药丸也是长风之前给她的。温孤嘉宥眼下刚确认过她的病情,又派人盯着屋内,一时之间不会起疑。
曲霜姿屏气敛声一路溜到后堂,试图寻到账本所在的地方。据余肃密信所言,这家客栈是温孤嘉宥母族的产业,在奉州案中与那伙贼寇交流密切,甚至替其招兵买马。
那最先主张向山神提供祭品,并多次组织隆重祭祀仪式的人,其实就是这客栈的账房先生。
如果能找到他们暗中勾结的证据,那么至少可以扳倒温孤嘉宥背后的世族势力。
曲霜姿并未见过客栈中的账房先生,此时此刻他或许在和温孤嘉宥在一起商议事务,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将后堂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找个遍。
客栈前院和客堂都人多眼杂,而账本必然有真假两本,真的那本肯定藏在隐秘之处才是。
但曲霜姿寻找许久,仍一无所获。她眉头紧蹙,眸光锁定在唯一没有寻找过的神龛。
神龛在后堂正中,只有正门没有侧窗,里头常亮烛火不好潜入。果然不是什么容易事,她远远瞥向神龛中的神像,认出了那是武财神关公。
供奉关公有“朔望炷香,午时祭刀"的习俗,因此这时,一般除了祭拜者外整个后堂都不能留人。
曲霜姿眯眼思忖,想如若客栈和匪寇真有暗中交易,那么午正神龛也就是最合适的地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该客栈“仙客来”是当地最大的客栈,其掌柜也作为百姓代表被邀请去了今日午时三刻的宴席,今日恐怕是没有时间来祭拜武财神。
但午正不能惊扰神灵的规矩还在,曲霜姿于是决定静候时机,验证是否和自己所猜测的一样。
她中途还回了趟房间,确定中途只有一名侍卫偷偷进来过,并未发现异常就离开了。
午正时分,曲霜姿警惕地等在暗处。
烈日当空,后堂却空无一人。
明明方才还有人陆续进出,此时却被诡异的安静笼罩,只能偶尔隐隐听见来自前厅的喧闹声。曲霜姿大气都不敢出,心一横便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面前的红脸关公庄重威严,左手持《春秋》,右手扶青龙偃月刀,刀锋微微倾斜,像是下一刻就要劈落,让邪祟暴露在正午阳光下无所遁形。
曲霜姿心念一声:无意冒犯,请勿怪罪。很快就上手在各处拍拍打打寻找起来,然而她还没有搜查完毕,屋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居然还有人来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