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姓白,名婧,字惟熙,是平阳王的独孙,是大安永嘉三年温孤昪的贵妃,封号晏。”
字迹一点点浮现,曲霜姿心脏狂跳,恨不得整个人贴在纸上紧紧盯着,生怕那些字如昙花一现乍然消失。
“本宫本与皇帝举案齐眉、和如琴瑟,然人心难测,变化只在瞬息之间。皇帝逐渐冷落,似心有旁骛,害我父母,忌惮我族。而后我无意撞破其为寻求长生听信奸道谗言,试图残害百姓以炼制丹药。且其为巩固权势,冤杀其亲舅以削母族权利,并杀鸡儆猴威胁世家,我实不堪忍受,却无能为力只能逃离,故留下此日志。”
“愿有明德者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曲霜姿双手不住颤抖,伸手摩挲着阿娘的笔迹,内心已掀起轩然大波。沈霁明蹙眉凑过来看,他语气严肃,“这是什么?晏贵妃的日志?”
他曾听说过晏贵妃的故事,也见过陛下房内挂过晏贵妃的画像,但是对于这个“暴病而亡”的后妃,他也并不了解。
“温孤氏可真是无恶不作!”他狠厉骂道。
身旁的少女却轻地嗤笑,“你恨温孤氏。”
“我们都恨不是吗。”沈霁明蹙眉不解,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沈霁明,”曲霜姿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双眼失神地望向深黑、浓重的夜色。她紧接着开口,语气比岸上迎面而来的风还要凉,像是要缓缓渗入人的骨髓,冻住人的心脉,“我身上流淌的,也是温孤氏的血脉。”
沈霁明大惊,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什、什么?”
“晏贵妃是我的母亲,是我惨死的阿娘,是需要我复仇的阿娘。她因为知道了温孤昪的秘密被追杀多年,她拼命躲藏躲到偏僻的荨州,但还是被温孤昪得逞。”
“余相与我阿娘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帮助我阿娘逃离深宫,这么多年我们共同生活也算是一家人,所以他才会对我百般护佑,并收我为义女。”
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秘密让男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虽料到曲霜姿身份不简单,却也只以为是余肃的亲女,从未想过她会与皇室扯上关系。
二人大眼瞪小眼愣着神,良久,沈霁明才整理好思绪,“那又如何呢?你阿娘帮助百姓、乐善好施,你从小跟着她长大,对温孤昪的恶性丝毫不知,哪怕他是地狱阎魔又与你何干?”
“你是无辜的,霜姿。”他认真地盯着曲霜姿的眸子,看着那双眼睛重新恢复光亮。
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曲霜姿曾经会说出自己在赎罪的话。过去的谜团现在都连在一起,终于云开雾散。
“他对你没有生养之恩,反而有杀母之仇,你不必为他的行为有任何愧疚,更无需负责。”沈霁明言辞有力,他缓缓握住曲霜姿的手。
曲霜姿苦涩勾唇,“我知道。”
但只有自己知道,和被别人知道是两种不同的感受,她甚至隐隐不安,害怕未来全天下人指着她骂她是暴君的女、是温孤昪昏庸统治、欺压百姓的帮凶。
到时候,纵使她自持身正不怕影子斜,亦是百口难辩。
夜已深,曲霜姿走出船舱,望向静谧无波的湖面。她深知天亮之后、归京之后,将是浪卷长空、惊涛拍岸,未来的路绝不会好走。
沈霁明与她并排而立,他身量极高,长身玉立的在男儿中也算能拔得头筹,而十六岁的曲霜姿站在他身边却丝毫不会显得娇小,甚至周身阴沉气势还要压上男人一头。
“放心,前路有我与你同行,”沈霁明郑重许诺,“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曲霜姿一笑了之,淡淡应道:“好。”
她转身望向另一处的灯火,又回忆起二人“死别”的场景,“你有没有觉得,当时的温孤嘉宥就不对劲。”
沈霁明不假思索,“是。”
不光千方百计的阻挠他们上诡山除匪寇,关键时刻还被官府的人囚禁,但最后却毫发无损地赶来救援。倘若他能早些支援,当时死伤也不会那样惨重,不过是想拖着而已。
如今深思,官府的人哪里有天大的胆子敢挟持大皇子呢?
若是在异国他乡也就罢了,奉州可不是什么要塞边关、偏远小城,一旦消息走漏,其他州府的兵用不到半日就能打过来。
“只怪我们反应迟钝,没有早点看出他的真面目。”曲霜姿深深叹气。
沈霁明随即想到曲霜姿的婚事,这桩婚事的另一主角不正是温孤嘉宥吗?男人欲言又止,“那婚约之事,你要如何是好?”
他们可是亲兄妹!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曲霜姿偏过头,知道那无疑又会掀起阵腥风血雨,她不再吭声,“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是这路好不好走,就不一定了。
二人又闲聊几句,沈霁明又想起桩要事,“对了,我比你们先到奉州,与一面熟人前后脚进城,那人这两日常在城西‘东风阁’左边的宅子现身。”
“我猜,你会想找此人。”
曲霜姿沉吟,“多谢。”
沈霁明眼下并不适合露面,“如果需要我在暗中帮忙,可以吹笛找白芨,”他将手中竹笛交给曲霜姿,“就吹那首童谣,他会主动找你。”
说罢,他与曲霜姿告别,腾空几步跳上了岸,消失在山林当中。
少女垂眸,在原地整理整理心情便也划桨回到岸边。她归还了船又向船家打听了东风阁的位置,随后便也尽量隐匿身影,飞身而去。
奉州的夜不算太冷清,街边小摊还未尽数收起,摊主们都不厌其烦地吆喝着。
曲霜姿来时路过小摊时被人认出,那些热情的摊主都想送些东西给她,热情万丈难以抵挡。她顺利找到东风阁旁的住宅,屋宅不小,但也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
曲霜姿狐疑地跃上房檐、溜到了还亮着光的屋子后。
窗纸上透出两个人影,曲霜姿紧贴着侧耳倾听,内心无比感慨。最近偷听偷看的事儿做得手到擒来,她都有一种改行了的感觉。
屋内是一男一女,女的正依偎在男人身上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应该是二十岁左右。
“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受够聚少离多的日子了,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你知道这日子有多苦吗?”
男人温声哄着。
不管她丈夫是否知道,但曲霜姿却是再清楚不过。她听着男人的花言巧语,只觉得那些话真是轻飘飘的,这声音越听越熟悉。
直到女人再次柔柔开口,“你为大殿下做事立了大功,殿下这才敢放你回家。”
“可不是嘛,”男人骄傲道,“我也算是功成身退,想来殿下的赏赐也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咱们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曲霜姿彻底听出来了,是柴四的声音。
柴四没死,这是曲霜姿意料之中的。
但沈霁明为什么会说,自己会想找柴四呢?
她来不及深想,屋里的人已经吻到一块儿,曲霜姿皱皱眉,不想继续听墙角了。
“娘子,你看我还得了个什么宝贝,特地带回了送你呢。”口舌缠绵的水声过后,柴四神气地再次开口。
曲霜姿趁他们你侬我侬、情深意长,又偷偷在小窗上开了个眼儿。这个窗子在侧面,不会轻易被屋里的人看到,她向屋内窥去,看见柴四正把一条镶金的翡翠镯往女子手上戴。
那镯子也眼熟得紧。
少女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曲婧有一条镯子,为感谢便赠送给了邻居大娘。每条镯子的成色和花纹都不同,她眼力极好不可能看错,而且那条镯子……在她阿娘的日志里也有记录。
是温孤昪所送,曲婧曾失手打碎过这手镯,还是温孤昪亲自将镯子修补好的。
杀害大娘一家的凶手,竟真叫她这样找到了。然而她还未有下一步行动,院门便已经先被敲响了,曲霜姿忙躲到更隐蔽处。
屋里二人先是一愣,柴四率先反应过来,“定是大皇子派人来给我们送赏了。”
他欣喜地披了衣服就去开门。
果不其然,曲霜姿偷偷看过去,那确是温孤嘉宥的亲信。
来人抬着两大箱重物,看着沉甸甸的,柴四笑得嘴都合不拢,赶紧把人迎进里屋。
他们寒暄恭维几句,大皇子的亲信又取出一只精美的酒壶,“殿下还命我送来此酒,这可是举世难得的好酒。”
看着柴四夫妻二人美滋滋地取来酒杯,曲霜姿敏锐地觉察出不对,但她只能站在原地静静观察。
柴四夫妻毫无防备地喝下酒,不消多时便倒在地上开始呻吟。送赏的人得逞一笑,“放心吧,此酒确实是举世难得,你们会越来越痛苦,却无法动弹无法言语,待三天后便会走向死亡。”
男人提着两个箱子原路返回。
柴四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不错,此时还能挣扎出动静,像只蜈蚣般胡乱扭动身体。他长大了嘴,卯足了劲儿呼救,但发出的声音恐怕只有他妻子和屋外曲霜姿才能听到。
曲霜姿在屋外站了半炷香的时间,确定不会有人返回才翻窗入屋。
柴四看见她,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
嘴一张一合,“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