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华居”是华家贵客才能入住的清雅小院,干净清幽,窗明几净。雨后檐下滴水,打在房前屋后的莳花枝上,惊溅露水中的月亮。
风吹草帘,小火炉上温着水,咕嘟咕嘟,铜盏里燃着檀香,袅袅幽幽。
院门被俞清阳紧张关上,这里便与世隔绝,自成一处五脉分舵!
走进屋内,纪风雪给俞清阳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桌前低头啜饮。
没有自己的茶,没关系!陆乘君自觉上前,轻手轻脚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吹着热气,喝了两大口,干哑的喉咙终于得救!
纪风雪重重放下茶杯,冷声开口:“谁让你来的。”
陆乘君脱口而出:“是不公的命让我来的!”
纪风雪嗤问:“这不公的命是不是姓纪。”
陆乘君点头:“我不敢这么想。”
纪风雪懒得搭理他,直接布置罚抄:“《戒训》背全本,抄三遍。”
陆乘君谢天谢地,只是背书而已,他还能接受。
谁知纪风雪接着说:“领了罚,你就回赤一宗。”
这是什么意思?!陆乘君气急败坏,却压制着脾气,哽声说:“可是华城主说了,让我一起去天水镇寻泉!”
“你是五脉的弟子,还是华家弟子?”纪风雪质问。
“我当然是五脉弟子!”陆乘君高声说。
“既是五脉弟子,为何不听令?”纪风雪斜睨说,“今日我在客栈是如何交待的,你又是怎么做的?阳奉阴违,就是你的态度吗?真是屡教不改!”
“屡教不改”这个词一出来,陆乘君的眼一下就红了,他一拍桌子,委屈又愤怒。
“剑尊不公平!”陆乘君攥紧拳头,忍不住爆发,“纪风雪你无耻!我尊你敬你,不曾冒犯你,可你为何总是对我词严令色!”
“对,我是骗子,是小偷,就要被你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吗!”
陆乘君觉得可笑,他明明已经很努力改好了……
他明明为了得到纪风雪的认可,不曾再骗人,不曾再偷东西,不曾亵渎尸体,可为什么在纪风雪眼里,自己好像就是十恶不赦,无可救药!
纪风雪明明对别人都不这样,为什么偏偏看不上我呢?
啪——
陆乘君摔门离开,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心机白莲花那张脸!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剑法高明有什么用,辈分高有什么用,都与他陆乘君无关!
·
“小六!回来!”
俞清阳大声叫着陆乘君,但还是没有拦住冲动跑出凛华居的红衣少年。
“小师叔……”俞清阳回头望向纪风雪,五味杂陈。
纪风雪端坐在桌前,灯光照亮他苍白的脸,琉璃含霜的眼眸中似乎有点茫然无措,不像平常那样镇定从容。
小师叔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吗?俞清阳叹口气,郑重抱拳,鼓起勇气说:
“剑尊,我和小六都是孤儿,小时候的命运我们没有办法选择。我和小六都很感激纪慈宫主带我们回五脉,也很有幸能拜入赤一宗赤阳真人门下。”
想起往事,俞清阳的声音也渐渐颤抖,憋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要违反誓言:
“小六一直不让我说,但若我还不开口,任由您误会他,看低他,我心如刀绞。”
“误会?”纪风雪疑惑重复。
“是,当年小六骗纪慈宗主,自己是赤阳真人救命恩人陆沣的遗孤,其实只是想有人带他离开魔窟。他的生父是位合欢魔修,生下他后,就用小六的血来炼药,走火入魔时还会……总之,纪宫主救下他时,他浑身是伤,险些就撑不过来。”
“小六一醒来,就告知纪宫主自己的身世,他不敢奢望纪宫主带他回五脉,只求将他送到一处生父找不到的地方,逃离噩梦就好。但纪宫主还是带他回五脉。后来,师父赤阳真人也得知此事,害怕五脉弟子因为他是魔修之后排挤他,所以默认了小六的说法,还给他赐名‘乘君’,希望他‘乘风起,立君心’。”
纪风雪第一次知道此事背后的隐情,想不到竟会如此阴差阳错。
那年纪风雪十六岁,初封“剑尊”,奉命下山除祟,遇到真正的陆沣后人。他将那名遗孤带回五脉,当着众人的面,揭穿陆乘君假冒的身份。
那时候,陆乘君坦然承认自己冒名顶替的罪名,向陆沣后人三跪道歉。
此事闹得很大,但是陆乘君平时在宗门里人缘不错,连五脉宗主和赤阳真人都出面了,最后陆乘君仍留在赤一宗。
而陆沣后人最后去了明镜宗,学习器修,现在也是小有名气。
但这件事让纪风雪对陆乘君感观不佳,在他看来,是陆乘君欺骗了纪老宫主,还占了陆沣后人的修行之运!这样的巧言令色的骗子,怎能继续留在五脉?
剑尊为人刚正不阿,所以俞清阳能理解他的想法。
可是人在绝境的时候,为了活,什么都可能做出来。小六为了活,撒了一个谎,后来他也为这个谎付出了代价。
小六在五脉不曾以陆沣后人的名义求过捷径——
他的剑法是他日复一日勤修苦练得来的,他的轻功是他天天爬树跳悬崖练出来的,他的医术是在岐黄宗一次次炼药得来的!
好胜要面的小六当众跪下道歉,是因为他真的觉得对陆沣后人有愧!所以他愿意一命还一命给人家!
今夜得知陆乘君与陆沣后人其中的隐情,纪风雪的心头微微颤抖,忽有想起一件事,又问:
“偷神器是为何?”
俞清阳眼眶通红说:“剑尊不记得了吗,当年您封印魔渊却被魔物偷袭,身受重伤不知所踪,小六混在后援弟子里,在魔渊附近到处找你。找到你时,你神魂混乱,他去找附近修仙世家求借‘定魂铸’,但那个世家与五脉不合,不肯相救。他便去偷来神器,为你定魂!”
后来的事,纪风雪苏醒后也有所耳闻。
被盗“定魂铸”的修仙世家集结杂人,跑到五脉要说法,五脉不愿此事牵连到刚刚神志清醒的纪风雪,一筹莫展,是陆乘君出面一力承担!
陆乘君虽然认了自己偷盗神器的罪,但不肯认错,而是指着来人的鼻子,痛骂他们不知廉耻!
剑尊封印魔渊为的是天下太平,世间安宁,他们却为了一己私欲,置英雄性命不顾,简直是猪狗不如!小人行径!
那位被骂的家主气得吹胡子瞪眼,抽鞭要甩陆乘君,还是赤阳真人出手护着,才没让鞭子落在陆乘君身上,否则陆乘君的修为定要被一鞭子抽成空!
之后,五脉老祖听闻此事,直接发话,要是这个世家还来要说法,那就是与五脉为敌。
五脉不怕事,也不怕麻烦。
修仙世家不愿得罪五脉老祖,于是接受了五脉作为补偿的顶级神器“浣魂珠”,只求此事不要在修仙界再传。
毕竟,对护世重伤的剑尊见死不救的传闻,着实影响世家颜面。
此事,就这样隐蔽地揭过去,但陆乘君偷盗神器的罪名却在五脉中流传。
陆乘君考虑大局,不曾为自己辩解,还亲手为剑尊熬药,激动地去照顾最尊敬的剑尊。
“可您唯独不喝他熬的药。”俞清阳幽声说。
·
陆乘君跑出凛华居就迷路了,玄武坊街道纵横,他头脑发热到处乱走,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他现在心里很难受,酸涩发涨,有许多话憋在里面,但是说不出来。
不想让小师哥看到这样的自己,陆乘君施咒屏蔽了赤心铃的感应,漫无目的地在华家街道漫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香,抬头一看,门楣上灯笼映出匾额——“华医署”。
好巧,华阳修士不就被接回到华医署吗?
医署内,药香弥漫,有个值夜的小童坐在药炉旁打盹。陆乘君轻手轻脚走进医署内房,见到了修士华阳。
月光透过窗,撒了半面屋墙,华阳没有睡,而是睁着眼,定定凝望月色。
认出陆乘君,华阳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我……”陆乘君气恼坐在桌边,一语不发。
这幅样子真熟悉啊,华阳温和地望着陆乘君,想起少年时弟弟和自己闹脾气,就是这个反应。
少年人,多哄哄就好了。
“少侠,可是有什么烦恼?”华阳温声问。
陆乘君摇摇头:“我……我是迷路了。”
迷路迷到医署,看来迷的不轻。华阳看破不说破,安慰他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好好睡一觉,都会过去的。”
陆乘君确实困了,环顾了房间,发现角落还有一张木案,索性和衣躺上去,闭眼睡了。
过了很久,一阵凉风吹进内阁,华阳望着来人,同样觉得场景似曾相识。
哄少年人的人,来了。
陆乘君离开凛华居后,纪风雪和俞清阳摇着赤心铃,始终找不到陆乘君。
纪风雪直接深夜独闯物华天宝楼,将大城主华秋墟叫醒,让他用虹立剑感应陆乘君的位置。
华秋墟搓着小脸,无奈地召出虹立剑,连接风林石在华家搜索。
纪风雪得到陆乘君的下落,先给俞清阳传信让他回凛华居休息,然后便马不停蹄来找陆乘君。
月光之下,红衣少年抱着枫木剑缩在木案上,额发凌乱,嘴角微撅,似乎梦里还有委屈的事,令他的嘴一直生气地挂高。
纪风雪低头凝望那张熟悉的面容,瞬间恍惚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陆、乘、君?
躺在一旁的华阳透过夜色,从容地看出了剑尊的犹豫,他用极轻又极认真的语气提醒剑尊说:
“剑尊,今夜月浓,莫负少年意。”
少年意?纪风雪立在陆乘君床边,能看出此时“少年意”是纯净无争的粹然,但人是会变得啊……
算了,今夜姑且莫负。
纪风雪指尖轻拂陆乘君的安眠穴,让陆乘君睡得更加舒服安稳。他俯身抱起陆乘君,乘月色,过千家,抱陆乘君回凛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