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泉之进附近有一片十里桃林。不知是哪位名土向使君建议，觉得一进忘川便有桃花相逢是件美事，使君对此颇为赞成。后来一众名士春时去桃源赏景，便也不觉奇怪了。

    自扶苏知晓嬴政从未去过桃源后，想着有朝一日必要同对方一起。自己前些时日刚路过桃源，簇簇的桃花开得正盛，可惜当时并没有过多心情去欣赏。而对方呢，初到忘川时还没有这地方，建成后也并无兴趣独赏去。一来二去，扶苏觉得桃源之行十分有必要。

    所以扶苏磨了那人好几天，对方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风物仪的季节正是春三月，这个时节，恰好。

    恰好繁花盛开，恰好自己与那人解开心结，也恰好有时间，可以一同赏春时桃花。这是扶苏千年前想做之事，而今在忘川，恰好能一一实现。

    桃花林下，二人相拥。扶苏望着满树繁华，倏地想起一件小事。

    那时他尚且年幼，依稀记得也是一个落花时节。

    夜深露重，他闲来无事又不愿早睡，便坐在殿外，看着天边的圆月。繁花随风轻轻飘落，他望着不远处，想着少年人最隐秘的心事。

    彼时有一人迎风而入，落月摇情，恰有片片落花倏忽而过，连同那人一齐飘进他的视线。不消片刻，他竟看痴了眼。

    有人携春风而来，无意卷起花叶，又荡漾阵阵涟漪。

    那日之后发生了何事，扶苏却是不大记清了。只记得当年惊鸿，以及末时对方舒展的眉眼。从那时起他便知晓，往后，大抵是再离不开了罢。

    “在想何事。”嬴政看他走神，随口道。

    “一些琐碎之事。”扶苏望着他，话到嘴边又咽回。自己其实在年少时，就早已动情。此事，怎能教对方知晓，不过平添烦恼。这般想着，便转移了话题。“若有一日，我亦身死道消……”

    还不等说完，后半句便被生生堵回去。他就势抱紧那人，加重了这个吻。不过假使而已，况且忘川之中怎会出现类似之事。

    “朕会寻汝，寻得而终。”就在扶苏乱想之际，那人不紧不慢开口。得此回答，扶苏一阵没由来的难过。他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惹得父皇不快。

    好在嬴政并未多想，到此为止。

    “父皇。”他忽然觉得心里亏欠些许，想去解释一下。可张了口，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能草草了事，显得他一点也不上心。“是我不好。”

    嬴政罕见的沉默。很难形容他的心情如何，他进入忘川已有千年，又还能再等几个千年？故答曰，寻。

    是咸阳一别流水千年，是月下寻人惊鸿一瞥，是久别重逢归于繁华，是不赴人间忘川同行，是执手相伴和光同尘。

    这是他所想要的。

    扶苏自知失言，便加深了这个吻，所思更甚，最后依依不舍地放开。管他呢，现下忘川生活平静，只顾眼前便好，旁的，无需在意。

    这般想着，不远处忽然传来异动。忘川上空本该彩云万里，可瞬息间黯淡下来，一副黑云压城的景象。

    “这情况不对，父皇，去找使君看看如何。”扶苏抬眼，神色凝重。他刚到忘川不久，并不清楚这一事件代表什么。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魇邪入侵。”天空阴沉，一如嬴政的脸色。同样的事情，他亲历过数次，但没有一次像这般，来势汹汹。以使君的力量，怕是……

    桃源居内，名士们乌泱泱的堵在里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情况不妙，小麒麟更是急得焦头烂额，踱着步子，嘴巴一刻不停歇。“使君使君，这次该怎么办啊，还是像上次那样抵抗吗？”

    “这次情况危急，单凭几个人无法解决。眼下，只有忘川上下齐心协力，才有可能转危为安。麒麟，通知各位做好抵抗的准备，这将是一场持久战。”使君沉吟片刻，吩咐道。这一次，必须全力以赴。

    名士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扶苏觉得吵闹，牵着身边人退出了桃源居。还不等他们走几步，天边突然出现了许多小黑点。“来了。”

    便是这一声轻唤，闹腾腾的桃源居瞬间安静。下一刻，灵力漫天。无数黑点陨落，却仍有无数黑点奔袭而来。霎时间，黑点落地，数个巨大黑影现身。成片的魇气侵袭覆盖，一众名士被其所伤。

    与此同时，一轮黑日悄然升起。

    “小心那片黑雾，有毒，还晕人！”麒麟大喊。

    但是已经晚了，等不及众人捂住口鼻，就有更多的名士倒下。

    “使君，可有何办法。”嬴政还在坚持着，传话给使君。

    “有。要么等它自己停止，要么，有人去解决它。那边的黑日应该是首领，擒贼先擒王。”使君答。便是在这片刻间，巨影一下缠上了使君。

    “父皇，我去吧。您去帮使君，嗯…等我回来。”扶苏见状，说道。他迅速抽身，向黑日的方向赶去。嬴政手执太阿剑，帮使君解围。下一刻，他同样向着黑日而去。使君犹豫片刻，追了上去。

    扶苏用尽全力才堪堪打成平手，不等嬴政赶到，那黑日便放弃抵抗，似是想同归于尽，竟越涨越大。

    看来它战斗能力也不强。扶苏想。

    但他此时后退也来不及了，即使已经全速后撤。他回头望向嬴政，看见对方还离自己足够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缓缓闭上眼，“别等我了……”

    话音未落，黑日自爆。强烈的黑气骤然散开，淹没了扶苏的身影。嬴政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陛下，快后退！”使君大喊。

    须臾间，弥漫的黑雾赫然消失，天空干净的一尘不染，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曾经黑日所在处更是整洁如初，没有一丝痕迹。同样，也没有扶苏。

    始皇帝怔在了那里，只留下孤寂的背影。

    使君没有上前，默默地将这片天地留给这个失去儿子的父亲。

    “这……长公子的确下落不明，凡世并未探查到他的踪迹。陛下可否再等等，公子应该不会有事的。”桃源居中，使君有口难言。扶苏的事情他有很大责任，但事实如此，他也难以言喻。

    “朕要去凡世。在他回来前，朕不会进忘川。”嬴政眼神淡漠，语气之坚定，不容置喙。

    “忘川会全力寻找。”使君道。

    绥德州。旧时在大秦，此地乃…上郡，正值暮秋。嬴政来到这里，不由忆起诸多往事。或许扶苏曾在这里遥望咸阳，等待一个不会到来的人。

    然而他来了，却不见当年说笑着要等他的人。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他立于滂沱大雨之中，凝视着扶苏墓。墓旁木叶飘落，山高草衰，人烟稀少，不见当年秦盛勇。

    城门斑驳，树根盘踞。他于咸阳，看不到大秦铁骨。曾经为之所做一切，同样俱不留痕。弱宋…的确如此。后世，后世…嬴政不由茫然。倘若他立扶苏为太子，结果，可否相同。

    他于咸阳飘忽数年，不得踪迹。人间一趟，衣带沾尘，旧忆缠身，寻不到来时人。

    这不是他想看的盛世，不该是这样。

    旧巷深处红灯笼，恩怨交错。

    这一日他与往常一般，行于漫漫长街。街角店家红灯长挂，一如既往。他本以为今日依旧无疾而终，早已不再执著。

    然而……

    他眸中印出一人模样，此时有片片落花淌过，一眼千年。

    那人携春风而来，眉眼间掀起一抹浅笑，片叶扑了他满身。

    他不由怔住，是了，不会错的。

    于是不叠的两季此刻相逢。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