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是在秦亡一千多年后才进入忘川的。他其实早该来，不过又有一些私心，想替那人看看大秦的江山如何。

    但他未能得偿所愿。项羽火烧阿房宫的那天，很难言说他的心情如何。他看了这人间一千多年，一千多场多轮回，依旧忘不了那日的火光冲天。他对不起那人，因此在现世徘徊千年，直到眼下名为宋的王朝——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也许忘川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公子打算将客貌停留在什么时候？”使君言笑晏晏，问道。“弱冠之年吧。”扶苏随意道。那人定选择在六国一统之时的容貌，自己差不多是这个年岁。只希望对方看到自己时不要太生气吧。

    他本想去千工苑看看的，可到了门口，忽地一瞬又失去进门的勇气，半伸出的脚复又收回，转向别处。于是掀起一阵微风，轻轻吹进扶苏没敢踏入的门屋内，嬴政有所感应地抬头，浅浅眯了一下眼。

    忘川有许多他眼熟的人，如刘项两人，汉武，唐宗，宋祖，甚至有名贯大汉的霍小将军、诗仙李白等人。但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一路走走停停，反而没与任何人交谈。不知来处，不晓去处，正是自己现在的处境。

    最后他在桃源居停下。使君正在处理公务，忽然抬头看到有人来访，连忙起身相迎。“公子今日在忘川，感觉如何？”

    “尚可。”扶苏答道。“我初来乍到，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使君多多担待。”

    “这是自然，不过，怎不见公子去找始皇陛下？李相，韩非先生也在忘川，公子若有兴趣，也可去拜访。不过我最近听说陛下似乎有些怀念一位故人，公子何不看看。”

    “他应当不会想看到我的。韩先生…我日后自当拜会。”

    扶苏站在桃源居的门口，眺望千工苑的方向。明明两地相距不远，他却觉得隔了一道天壑，那人其实并不凶，可自己缘何会怕？

    思绪混沌间，他仿佛感到一阵凉风拂过，整个人平静许多。自己终究是配不上那人多年的教导，既如此，不如再也不见，对两人都好。

    此后三天，他都在忘川瞎溜达。除了千工苑不敢进，其它地方都逛了遍。据说新来的名士做得一手好菜，他犹豫几天，确定那人基本不出门后，才心情复杂地向着饕餮居去蹭饭。

    “扶苏公子？稀客啊，想来点什么？”苏轼探头，问道。扶苏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想了许久。“来份东坡肉？慕名已久，今日总算有幸一品。”

    “公子稍等，马上就来，哈哈哈。”扶苏看着苏轼离去的背影，心有感慨。遗憾之人可以弥补，未竟之事可以圆满，或许这就是忘川存在的意义吧。他目光移到窗外，出神地想着这些事。也许自己不该躲着那人，或许对方已经不在意了呢…

    可自己在意。即使仰慕那人多年，可有千年横在这里，错的是自己，故而不敢说什么。

    他曾经最想看见的，是有一天自己执剑四顾，入目尽是大秦的繁华。彼时他能与那人光明正大行于天下，一同享受从云际拂过的风。

    于是他安心接过皇位，极目远眺，好好看一眼属于自己的江山。

    那是他们的天下。是他渴望却一生未竟之事，是本该灿烂夺目，最后惨然落幕的华章。

    扶苏这样想着，不免有些自嘲。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原来自己还是放不下。不仅如此，还困了自己一千多年。若不是痴…还能是什么。

    他与想见的人同在一片天地，没想到会是他先放的手。

    “始皇今日怎大驾光临？”“找人。”等扶苏回过神后，对面已经坐了人。他正要起身作揖，被那人制止。而后两人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

    “东坡肉来喽！”苏轼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扶苏心想这样下去太尴尬，便斟酌着开了口：“父皇今日缘何来此。”

    “你还要躲到何时。”嬴政无悲无喜，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忘川宁愿溜达三天，只是为了躲朕？”

    “无颜面对父皇罢了。千年已过，倒也不差这几天。父皇想必不愿看到我，我又何必碍眼，自讨没趣。”他轻笑，眸中只剩无尽的悲楚。“既然父皇不喜，扶苏…离开便是，永不相见。”

    “汝怎知，朕会不喜。”明明喜欢的紧，这人却说永不相见，嬴政气得想笑。“现世千年，忘川继续躲下去，朕的长子，就这般软弱？”

    “父皇姑且这样认为吧。”扶苏起身，一瞬间失了食欲。他正要离开，猛地被对方把住手腕，“坐下，不准浪费。吃完来千工苑找我。”

    那人转身离去。扶苏望着他，心中一种别样的情绪涌现。自己…应当是讨那人欢喜的吧？

    天边云层翻涌，骤然开明。其时人间正值三月，忘川也是一片温暖。于是扶苏看见了满树繁花随风飘扬，以及更远处有一人在等他。

    他似乎听到了那人说，我在等你。

    “父皇当真不在意大秦的结局…？”他闭上眼，不愿细想。这话本身问得就很多余，偏偏又是自己心结所在。说完一瞬间，自己就后悔了。或许他应该强硬一点的，这般被动，又算什么。

    “为人，何故瞻前顾后，以致困心于此。”嬴政紧盯着他，见对方表情略有呆滞，默默松了口气。他是真怕这傻儿子一时想不开，永不相见都是小事，就怕这人跑去自毁英灵。

    “受教了。扶苏还有一事，不知我日后…可否常来千工苑？”扶苏望着那人，说得小心翼翼。他大抵是想开了，又像是没想明白。不过他知道，眼前这人不会赶他离开，就像千年之前这人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纵容。

    “可。”那人答道。

    次日，扶苏一早便来了千工苑。满地的陶俑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明明昨日还没这么乱。仔细一看，这些陶俑的动作面容相似，却没有画上眉眼。这…不都是他自己吗？

    扶苏坚定地抬头，正对上那人深邃的目光。他忽然莞尔，快步走到那人身前，紧紧抱住了对方。那人微微抖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他抬眼凝视着那人，清晰地看出那人曾有一瞬的慌张。

    他又是一声轻笑，将那人抱得更紧，随后轻轻落下一吻。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好在千年后终于得偿所愿，他们可以重头来过。

    苑外，南风轻抚过这里的一切。他握着对方的手，感受着风中的暖意。也许这风，真的能听到他所想的呢…

    我于风中而来，自落花之后而归。

    南风习习，忽的一瞬变得更加热烈。不远处的繁花簌簌摇曳，扶苏正好望过去，嬴政的视线也随之飘去。扶苏扭头看着那人，起了些坏心思。他抚上那人的双眼，于眉间，吻了那人。

    霎时，万千颜色，漫天花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