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庆祝结束后，莉莉收到了菲利克斯的短信。

    上面写着：

    “我有话对你说。”

    短信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个地点，是马拉卡纳球场B看台下面的球员通道。

    那个位置很醒目，所以很好找。

    莉莉回过头去看克罗斯所在的位置。

    他正在走向队友。

    国际足联的工作人员给他们搭了一个拍照用的台子，黑金色的牌子上用大大的英文写着“champion”这个单词。

    下面是一行小字，标注了夺冠年份：2014 FIFA World Cup。

    球队的所有成员都站在了那块牌子背后，无论是球员还是教练。

    甚至今晚的夺冠大功臣格策还在镜头前举起了那件属于他的童年好友、同时也是俱乐部队友“Reus（罗伊斯）”的球衣。

    后者因伤缺席了本届巴西世界杯。

    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上百家媒体聚集到这块狭窄的场地中。

    他们面前是欢腾、热闹的德国队，只见球员们互相搭着肩膀，如波浪一般在原地跳动，随后，大力神杯被传递到了拉姆手上——

    在万众瞩目之下，这名矮小却高大的德国队长高高举起了那个象征着“世界冠军”的奖杯。

    里约热内卢的天空烟火齐鸣。

    莉莉站在原地，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随后她转身离开。

    她用英语向在场的工作人员询问了B看台球员通道的位置。

    对方给她指出了方向。

    一路上人很多，除了政界官员，还有球员家属、足坛名宿，他们大多穿着奢华的礼服出现在这样的重大场合，言笑晏晏地和周围人攀谈。

    这是世界杯的另一层面目。

    它除了是四年一届的足坛盛事，同时也是难得一见的顶级名利场。

    作为这场“较量”中的失败者，阿根廷球员早已灰溜溜地退场，而德国人自然要留下来好好享受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

    莉莉根据工作人员的提示一路找了过去。

    大概花了两到三分钟，她就看见了菲利克斯的身影，然后高兴地朝对方挥了挥手。

    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穿黑色的衣服，高高瘦瘦，整个人就这样抱臂靠在墙上。

    “嗨，菲力。”

    她小步跑到他面前，两只手背到身后，颇有些期待地垫了垫脚。

    然后问道：“你要对我说什么？”

    菲利克斯看着莉莉。

    他没有笑。

    这有点奇怪，因为以往他跟她说话总是要忍不住微笑的。

    无论是微笑、大笑，还是善意的取笑，仿佛只要和“好朋友”待在一起，他就有说不完话、分享不完的快乐。

    但这次他的目光很专注，还带上了点异乎寻常的郑重。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莉莉。”菲利克斯喊出她的名字：“我有话要对你讲。”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说完，他微微弯下腰，然后凑近。

    说实话，这个距离有点过分近了，超出了普通朋友之间应该有的安全距离。

    莉莉看着菲利克斯的眼睛。

    是漂亮的蓝色。

    Watercolor eyes，水色淋漓。

    但坦白说，她对他一直没什么滤镜。

    因为她老是觉得对方挺幼稚的，没有一个大人的样子。

    总是想方设法地捉弄她、笑话她。

    甚至于第一次谈恋爱还要找她来出谋划策。

    莉莉不由得回忆起了那一段往事——

    当时，菲利克斯就像每一个陷入情网的毛头小伙那样、惴惴不安，告白之前问了她无数遍：

    “你觉得她会喜欢这个礼物吗？”

    他恨不得每天在聊天框里提醒她一次：

    嘿！我就要告白了！作为朋友，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莉莉不得不非常耐心地安慰他：

    “是的，我觉得你的‘惊喜’很不错，你的暗恋对象一定会喜欢的。”

    “菲力，别担心，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相信你会收获爱情的。”

    然而当她这样说完后，另一头的菲利克斯却沉默了好久。

    最后，他发过来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如果是你，你会喜欢吗？”

    莉莉愣了一会儿，因为这实在太难以回答了。

    她感觉怪怪的。

    但犹豫过后，她还是诚实地敲下了自己的回复：

    “还行吧，算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菲利克斯没再说什么。

    事实上，他的告白也的确获得了成功。

    只不过三周后他就被甩了。

    莉莉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然后发现，一眨眼，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克罗斯早已离开格赖夫斯瓦尔德，奔向了更广阔的天空。

    菲利克斯也考上了慕尼黑当地的学校，前途一片光明。

    似乎童年时期的三人小团体早已分崩离析，又或者从未存在过——

    托尼·克罗斯只是在陪她玩“过家家”而已。

    她、克罗斯、菲利克斯这三个人，真的同频过吗？

    她看着菲利克斯的眼睛，有些走神。

    这是很不应该的。

    但莉莉的思绪就是莫名其妙地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一点也不在状态。

    她仔细地打量着菲利克斯，然后发现他和克罗斯确实有点相像。

    从五官轮廓到眼睛颜色，能明显看出来亲兄弟的痕迹，但是两个人的性格却截然相反，所以莉莉从不会将他们弄混。

    他凑得太近了。

    近到莉莉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

    须后水，很清新。

    什么呀，莉莉后知后觉地想着：他难道还特地到卫生间打理了一遍自己吗？

    莉莉的目光移到了菲利克斯的耳朵上。

    上面长着一颗琥珀色的小痣。

    她仿佛是第一天才发现这个新奇的事，好奇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他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然后现在，这个“好朋友”吻住了她。

    “我喜欢你。”

    “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莉莉听见菲利克斯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她却没怎么在状态。

    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思绪，只能够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的视线飘向远方。

    在走廊拐角处，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熟悉到她不需要花费任何力气去辨认——

    是托尼·克罗斯。

    两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克罗斯当即转身离开。

    看到这一幕，莉莉下意识推开菲利克斯。

    后者却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中带着乞求：

    “别走，好吗？”

    但她还是挣脱了菲利克斯的手指：

    “对不起。”

    （54）

    莉莉追了上去。

    “Toni.”

    她大声喊道。

    但克罗斯走得飞快。

    他看上去即将要消失在她的眼前，或是下一个拐角。

    这个征兆让莉莉满心慌乱。

    她不得不加快步伐，追着他的背影来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似乎是地下车库，然后猛地冲上前、一把拉住了克罗斯的手腕。

    “等一下。”

    她喘息着开口。

    再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人、什么事，只能够死死地抓住面前的托尼·克罗斯。

    莉莉的语气中甚至是带着恳求。

    她预感这次如果任由克罗斯走掉，那事情一定会发展到一个她绝对无法接受的地步。

    或许是担心自己抓痛了克罗斯，莉莉先是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但她又很害怕对方直接挣脱跑掉，于是不得不伸出两只手，虚虚握住克罗斯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同小臂。

    “等一下。”

    她颤抖着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和对方还没有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克罗斯也在颤抖。

    是在生气吗？还是因为某些别的原因？

    对方的脸色很僵。

    他似乎想要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但还是强迫自己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看着莉莉。

    “莉莉。”

    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喊了她的名字。

    然而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听着，这是不对的。”

    “你不应该喜欢我，我跟你差了整整八岁。”

    “你应该跟同龄人谈恋爱。”

    这似乎是一句迟到了整整十一年的回复。

    像一枚子弹，赫然击中眉心。

    莉莉如遭雷殛。

    她无法想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是耳鸣，是她活在梦境里。

    因为过去克罗斯从未说过这样绝情的话。

    但很明显，作为一个在德甲职业联赛踢了七年的足球运动员，托尼·克罗斯拥有着强大、近乎于坚韧的心性。

    他所能做出的行为、说出的话语也远比莉莉想象的更为果断与无情。

    如今，他就是要撕开这一层温情的面纱，将话语变成长矛与利剑，狠狠刺穿聆听者的心脏。

    “莉莉，你已经十六岁了，那些不着边际的恋爱游戏应该结束了。”

    “你不能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活在幻想里。”

    似乎是明白自己的言辞太过锋利，克罗斯尝试找补。

    只听他顿了一下，然后放缓了语气，继续劝说道：“你会拥有一个前途光明的未来。”

    莉莉近乎麻木地听着他所说的一切。

    泪水濡湿睫毛，她的瞳孔呈现出一种冰冷、无机质的透明色。

    另一边的克罗斯仍在继续。

    他似乎是发自内心、真情实感地这样认为着：

    “在大学，或者是在工作中，你会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才是健康积极的人生。”

    “你应该拥有这样的人生。”

    正确、健康、积极。

    这些“意义恢弘”“内涵美妙”的词语仿佛长出了一双双白色的小翅膀，正绕着莉莉上下飞舞。

    它们在向她招手，想要领着她踏上一条无比光明的道路。

    似乎只要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做一个父母眼中、朋友眼中的“乖孩子”，她就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幸福。

    想明白这一点后，莉莉愣在了原地。

    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良久，才低声呢喃了一句：

    “可我就是喜欢你。”

    （哪怕这是错误的。）

    这一刻，她感到无比虚弱，似乎连握住克罗斯“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世界失去了颜色。

    她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仿佛仅仅是一个眨眼，一个呼吸错落间，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托尼·克罗斯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正站在她面前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明明一个小时以前，他们还拥抱在一起庆祝胜利。

    马拉卡纳体育场的焰火是那样美丽。

    怎么突然之间，一切就都变了呢？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成年人为何如此善变。

    “你应该慎重选择自己的恋爱对象。”

    “那个人，无论如何，不会、也不应该是我。”

    “不！”莉莉异常尖锐地打断了他。

    在过去数十年的相处中，她从未在克罗斯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她是模范女儿、模范邻居，同样也是模范学生。

    所有人都喜爱她，喜爱这样一个善良、阳光、乐于助人的小姑娘。

    克罗斯看着莉莉的眼睛。

    Ocean blue，海洋之心。

    他尽量让自己忽视心口处的异样，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一件事。

    轻而易举。

    大概吧。

    他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有的时候，克罗斯甚至都想用力握住对方的肩膀，告诉她：

    “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呢？”

    “放弃吧，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

    他明明知道跟她建立恋爱关系是一件绝对错误的事，但每次看到她的眼泪却还是会心软。

    他想让她死心。

    他也应该让她死心。

    克罗斯再次告诫自己。

    但莉莉却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脸贴上了他的后背。

    “Toni.”她喃喃出声。

    她的嗓音透露着不解，仿佛几行尚未成形的诗篇，又或是一段来自睡梦中的呓语：

    “我从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你。”

    “我认识你整整十二年，你占据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和全部回忆。”

    “我喜欢你，我甚至可以说我爱你。”

    “你为什么要用你的阅历和经验来断定我的不成熟和肤浅呢？”

    “我可以向所有人承认我爱你。”

    “我不惧怕公开，也敢于去承受公众审视的目光，因为我爱你，爱你是一件让我感到十分自豪的事情。”

    “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没有人能毫无动容地听完以上一整段话。

    但克罗斯偏偏就是能在动摇后，仍是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态度，继续着自己的计划。

    在某种程度上，这份如顽石一般的坚韧心态让他愈发显得可恨了。

    “我是一个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你不是。”

    “莉莉·德雷克斯勒。”

    他罕见地叫了她的全名。

    莉莉从未听过克罗斯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听上去就好像他们交情泛泛，而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脏产生了一丝下意识的抽痛，这是先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过往的记忆一帧帧放映在她面前——

    从格赖夫斯瓦尔德，到慕尼黑，再到马略卡，以及如今的里约热内卢。

    他从未喜欢过我吗？

    所以才不回我的短信。

    莉莉怔怔地想着。

    但随即，她的内心又翻涌出更加激烈的反驳：

    那花算什么？那些礼物算什么？

    过去、现在，所有他跟我在一起度过的夏天算什么？

    “你还太年轻，你不明白你对我的迷恋与幻想只是一时的迷失。”

    “你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你看不见在你的身边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你本应该拥有更广阔的世界。”

    莉莉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轻声问道：

    “这个选择也包括‘菲利克斯·克罗斯’吗？”

    克罗斯难得哑口无言。

    最后，他无奈说道：

    “你不要和我赌气。”

    赌气？

    我吗？

    我是在跟你赌气吗？

    莉莉后知后觉地想着，她的思维似乎陷入了停滞，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这一刻，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只觉得耳畔所有的话语都被吹进了风里。

    头很晕。

    身上也很冷。

    而她松开了手臂。

    一个人茫然无措地站在了里约热内卢的夜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