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似乎当一个人幸福到极点的时候，情势就会急转直下。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克罗斯的确是这个感受。

    在过去的一年中，他获得了包括欧冠冠军、德甲联赛冠军、德国杯冠军在内等一系列荣誉。

    他是2014年“德国最佳球员”头衔的获得者，是国际足联评选出的世界杯最佳阵容之一，除此之外，国际足球历史与统计协会（IFFHS）也将最佳组织中场这个奖项颁发给了他。

    看上去，他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就是当初他为何要走出“格赖夫斯瓦尔德”的原因。

    离开那个偏远的东德小镇，过度工业化所带来的污染、破坏让它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讨喜——

    无论是被掏空的煤炭资源、城市周边废弃的荒地，还是净流出的人口，贫穷让这座城市像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而足球的兴衰又与城市繁荣度息息相关。

    因为慕尼黑足够有钱，所以他们能够拿出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兴建体育场和青训基地，全世界知名的球星、教练也因此纷至沓来。

    德甲联赛始于1963年，而在这51年的发展历程中，拜仁拿下了足足23个冠军。

    这样来看，他当初选择“拜仁”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前路如此明亮，克罗斯想：他没有道理不去走。

    但他还是觉得很疲惫。

    一方面是家庭、个人生活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和鲁梅尼格彻底谈崩了。

    克罗斯承认，他的个人生活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团乱麻、让他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有90%的原因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不想说某些话，也不想做某些事，可真正到了面临“抉择”的紧要关头，他却还是能说得出口、下得去手。

    这大概是一个优点。

    因为社会总是鼓励人们这样做——

    成为一个强者，走向成功，走向璀璨的明天。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但克罗斯仍是能够记起7月14日，那个在里约热内卢的夜晚。

    莉莉松开了手臂。

    他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因为这一次，她看上去终于听进了他的“劝告”，但克罗斯清楚地明白，他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绝不是喜悦。

    相反，那是一种很沉重的情绪。

    仿佛他一脚踩空，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

    他的心，先是悬在嗓子眼，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吊”着，随后又从胸口一直下坠到了胃部，像绑上了一块金属秤砣，沉甸甸的。

    他竟然有了一种诡异的饱腹感。

    在这场“正确”的对话过后，克罗斯想：他本该如释重负，但不知为何反而陷入了一场更为漫长与沉重的痛苦中。

    莉莉的脸色很不对劲。

    唇色泛白，泪水干涸在眼角，整个人透露着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仿佛在突然之间，她丧失了对于时间、空间的掌控。

    走起路来还有点摇摇晃晃。

    克罗斯原本想扶住她，但他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菲利克斯，于是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这几乎是一个不经思考的反应。

    就像冰块会在太阳下融化、阴影会在光明处消失一样，克罗斯难以接受在熟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感情。

    这与“自我解剖”无异。

    更何况，那个人是菲利克斯。

    他的弟弟。

    或者换个说法，直到半个小时以前，当真相如此赤裸、不容辩驳地摆在他面前，克罗斯这才弄明白菲利克斯对莉莉的感情。

    诧异、震惊、失语。

    那一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克罗斯的心头。

    他宛如一座被石化的雕像，只能够直愣愣地站在球员通道入口，看着眼前的一切。周遭人声鼎沸、热闹异常，而他却好像与世隔绝、独独占据这一方天地。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

    但最强烈的念头却是“离开”这两个字。

    多么可笑的反应。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须再回忆。

    他的精神世界刮起了一场五级飓风，然后这场风暴摧毁了一切。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两个人离开。

    然后一个人去德国队的更衣室参加仪式、庆典，出现在队友合照的背景里，以及和前来祝贺的足协官员交谈。

    再然后，坐大巴返回巴伊亚营地收拾行李，他们的飞机订在深夜，包机，从里约热内卢直飞德国首都柏林。

    克罗斯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的表情无懈可击。

    在柏林的庆祝活动持续了三天，数百万人蜂拥而来，将勃兰登堡门东面的巴黎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球员坐在大巴车上，参与夺冠游行。

    穆勒举着那座金灿灿的“大力神杯”，在车顶上跳来跳去，像一只快乐的猴子。

    这位年轻的德国小将高兴地勾住了克罗斯的脖子，然后说道：

    “托尼，我感觉你不太高兴。”

    “这是为什么？”

    “难道‘大力神杯’都不能让我们的中场大师高兴起来吗？”

    托马斯·穆勒就像一个无时无刻发射着“快乐孢子”的人形大喷菇。

    由于两个人的关系实在不错，于是克罗斯下意识地笑了笑，然后告诉穆勒：

    “没事。”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和家人通个电话。”

    （56）

    事实上一直到圣诞节之前，克罗斯都没有找到和菲利克斯通话的机会。

    反倒是鲁梅尼格率先找上了他。

    就在7月19号，他们踢完巴西世界杯的五天后，这位拜仁现任主席把克罗斯喊到了办公室，然后递给他一份合同，对他说：

    “你必须在半个小时之内做出决定。”

    鲁梅尼格的办公室陈设没有太大改变。

    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洁净地板、光可鉴人的黑胡桃木办公桌椅。

    这间办公室的地理位置很好，位于整栋拜仁大楼的中心地带，采光良好、景致极佳，闲暇时分，管理者甚至可以从窗口眺望不远处的塞贝纳大街。

    这是权力的象征。

    自从赫内斯入狱后，鲁梅尼格的权势愈发煊赫。

    作为在球队效力了十年之久的超级名宿，这位年逾六旬的老者坐拥欧洲杯、欧冠、德甲联赛在内等多项赛事的冠军头衔。

    他还有两个金球奖，自然有“骄傲”的本钱。

    更何况，在他看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拜仁再次伟大。

    在目标如此崇高的前提下，实在不应该再计较他本人的具体手段如何。

    所以他就这么直接扔给了克罗斯一份续约合同，然后告诉他：

    “签，或者走人。”

    这绝不是合作的态度。

    但鲁梅尼格胜券在握。

    虽然他同样也在赌，但他知道克罗斯一直没有谈下家。

    这是个有点“死脑筋”的球员。

    但固执同样意味着呆板与好拿捏。

    所以鲁梅尼格在赌拜仁完全能够用一份超优惠、性价比极高的合同签下本届世界杯大放异彩的天才中场。

    毕竟德国球员总是恋家的。

    离开了拜仁，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点，德甲联赛还有哪家俱乐部能够接盘呢？

    克罗斯拿起了合同。

    合同不算厚，只有三四页纸。

    上面写着的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内容了，和他上一份签的大合同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看完涉及双方义务的相关条款，随即把目光移向“待遇、薪酬”那一栏——

    那个金额同样没有太大的变动。

    只不过比上次说好的多了50万，所以现在这个数字是650万，签四年。

    还是税前。

    克罗斯没忍住在心底笑了一下。

    他自然对鲁梅尼格的“谋划”心知肚明。

    但在真正拿到这份合同之前，他以为俱乐部会遵守最基本的游戏规则，最起码，在球员续约的问题上表现得稍微有良心一点。

    虽然现在谈“良心”这个词会让人觉得很可笑。

    但克罗斯以为，他在世界杯上的表现至少会打动拜仁、打动鲁梅尼格一些。

    现在看来，后两者的确是被“打动”了。

    只不过这份打动只值50万。

    他放下合同，鲁梅尼格仍在等他的回复。

    只见对方五指相抵成“塔”状，面前放着签字用的钢笔，甚至还好心地建议道：

    “你可以和你的经纪人商量一下。”

    “在半个小时以内给我答复就可以了。”

    克罗斯对上鲁梅尼格看来的目光，他摇了摇头，随后微笑着跟这位大权在握的老者说道：

    “主席大人，不需要这么久，我现在就能决定。”

    “我选择‘走’。”

    话音刚落，鲁梅尼格脸上的完美面具猝然碎裂。

    他看上去有些愕然。

    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地位被挑衅后的震怒。

    只听他沉声说道：

    “托尼，你应该明白，你现在拿不到1000万年薪，无论是在拜仁还是在别的俱乐部。”

    对此，克罗斯不置可否。

    他只是说道：“让我们拭目以待（we will see）。”

    离开鲁梅尼格的办公室以后，克罗斯的第一个选择是给自己的经纪人沃克尔·斯特鲁斯打电话。

    电话中，他告知了斯特鲁斯关于“离开拜仁”的决定。

    当然，后者对此表示赞成。

    “六百万的价格确实太低了，拜仁给格策都开出了一千万的年薪。”

    “事实上，我在私底下有联系过一些俱乐部。”

    “托尼，你觉得‘曼联’怎么样？莫耶斯很喜欢你。”

    “唯一的坏消息大概是两个月前他从曼联下课了，新接手的主教练是荷兰人范加尔，不过曼联的体育总监一直很看好这笔引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运作转会。”

    曼联，范加尔？

    克罗斯不由得陷入沉思。

    前者是一支不错的球队，虽然距离弗格森退休已经过去了一年，但“红魔”毕竟余威尚存。

    可后者就是一个相当糟糕的选择了。

    范加尔曾执教过拜仁，在他的手底下，克罗斯坐了整整两年的板凳。

    “不要曼联。”

    克罗斯果断说道：“还有别的球队吗？”

    这下，斯特鲁斯的声音透露着为难：

    “考虑到有能力出价的俱乐部不多，这个时间点可能只剩下皇马一家了。”

    “托尼，我必须得提醒你，如果选择皇马，你的转会费不会特别高。”

    对此，克罗斯的回答是：

    “没关系。”

    事实上，谁也没有想到克罗斯会选择离开拜仁。

    还是在七月中下旬这个时间节点。

    穆勒想不到，瓜迪奥拉想不到，就连鲁梅尼格本人一定程度上也没料到：这个从东德来的乡下小伙会这么果断地做出决定。

    他原本还打算跟对方谈谈“800万”这个价格呢。

    因为克罗斯一心要走，所以皇马只花了2500万就达成了这笔交易。

    西甲豪门以一种堪称“捡漏”的白菜价水平，就这样带走了2014年的德国最佳球员，同时也是德意志战车的中场节拍器。

    一切尘埃落定。

    克罗斯再次将自己在慕尼黑的公寓退租。

    就如同过去他在勒沃库森所做的一样。

    坐上飞往马德里航班的前一天，当他站在公寓门口，环顾四周，却发现客厅空荡荡的，那个往日他常坐的沙发、比较偏爱的花瓣型小吊灯此刻全都不见了踪影。

    往事历历在目。

    但可能人生就是这样，他失去了很多，也并不确定当下选择的道路就一定是正确的那一条。

    皇马就一定会比拜仁更出色吗？

    去往西班牙就一定会比留在德国更好吗？

    没有人能给克罗斯答案。

    但怎么说呢——

    球队历史总是由人所创造。

    或许史诗与传奇正是从此刻启程。

    （57）

    对于克罗斯而言，其实转会皇马后的日子还行。

    他的队友从穆勒、拉姆、诺伊尔换成了C罗、拉莫斯、卡西利亚斯，教练是安切洛蒂，俱乐部还新引进了本届世界杯的金靴奖得主J罗。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这艘银河巨舰都前途光明。

    西班牙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马德里作为国家首都，位于梅塞塔高原中部，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冬季温和多雨。

    听俱乐部队友说，这里的冬天很少会下雪。

    这让身为德国人的克罗斯有些不习惯。

    因为慕尼黑每年至少会积雪两周以上的时间，越往北部越寒冷，而在他的故乡格赖夫斯瓦尔德，降雪则会持续一个月左右。

    不过新赛季还没有开始，所以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来了解这座城市。

    从热情奔放的弗拉门戈舞到惊险刺激的斗牛表演，舞者腰胯间的裙摆如花一般绽放。

    可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候，当他抬头看天，看见远方橘红色的晚霞与恢弘落日，克罗斯还是会想起德国，想起他贫瘠、落后的故乡小镇，想起生命中曾短暂经过的工业城勒沃库森。

    还有巴伐利亚明珠：慕尼黑。

    可能西班牙什么都好。

    只不过不是他的祖国。

    他的社交媒体早已突破百万粉丝，只不过账号被克罗斯交给了专业团队打理。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发的东西。

    他照常打开WhatsApp的界面。

    发给菲利克斯的信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而和莉莉的聊天记录则永久地停留在了2014年7月14日，德国队世界杯夺冠的那一天。

    好吧，如他所愿，这一次，她是真的不会再发短信给他了。

    克罗斯把两个人所有的聊天记录都看了一遍。

    莉莉是在四年前、也就是2010年才有的手机。

    因为考虑到她已经升入了文理中学，没有手机实在很不方便，再加上外出住宿的需求，所以德雷克斯勒太太给女儿配了一个手机。

    并不是特别昂贵的牌子，但莉莉拿到手机以后还是很开心。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存上了所有人的电话号码，包括克罗斯、菲利克斯的在内。

    她一开始是用手机短信给他发送祝福信息，从赛前的“比赛加油”到赛后的“总结分析”，敬业的就像一名职业助理教练。

    虽然她的见解大多都很浅显，某些时候还会犯常识性错误（这往往让克罗斯忍俊不禁），但他还是每一条都认真看了。

    短信频率一般是一周一次。

    除去欧冠和国际比赛周，莉莉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到了德甲联赛上。

    当然，每逢考试周她总会下线一段时间。

    再后来就是WhatsApp兴起。

    于是莉莉也紧跟潮流，在app通讯录内添加了众人为好友。

    这让她和克罗斯的联络变得更方便了。

    虽然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跟“足球”相关的内容，但偶尔也会聊到自己的日常生活——

    比如这一次的测试成绩很好，听到了喜欢的歌、看到了好看的电影。

    克罗斯记得她最喜欢的电影是《超脱》。

    英文译名为：Detachment。

    这是一部非常小众的电影。

    按道理来说，她不应该和他分享这个，因为克罗斯99％会接不上话。

    她应该像从前一直做的那样，跟他谈足球、谈体育，谈一些克罗斯感兴趣的话题。

    但莉莉仍是这样做了。

    就像一只慢吞吞的小蜗牛。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她的“触角”，渴望着让克罗斯也了解一下她的内心世界。

    分享是友情的基础。

    这是一项双向活动，单方面的交流很容易让友情变质，让其中的某一方变得谄媚和讨好。

    克罗斯虽然无法用语言描述出这一切，但他仍是隐秘地察觉到了莉莉的某些需求，类似于被认可、被看见，尤其是被“他”认可、被“他”看见。

    这些需求就隐藏在她偶尔那些不着边际的“分享”背后。

    所以克罗斯还是抽出时间，观看了那部影片。

    虽然他看不懂。

    这不是什么令人不好意思的事情。

    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已经过了会为自己“见识不足”而感到羞耻的年纪，另一方面，这种以纪录片方式拍摄的电影本身就是很晦涩难懂。

    它有一定观影门槛，而不巧，他并不在这部影片的受众范围之内。

    不过他还是记住了影片中的一句台词：

    “It's so easy to be careless，it takes courage and courage to care. ”

    （不去在意很容易，关心才需要勇气。）

    然后在下一次聊天当中，他提起了这件事。

    在对话中，克罗斯坦诚自己确实没怎么看懂《超脱》，不过这句台词很好、很酷。

    莉莉听后高兴极了。

    而她每次一高兴，就会“噼里啪啦”地发上一大段话，克罗斯用拇指滑动屏幕、挨个阅读着对话框。

    偶尔他也会插上一句。

    就这样，他们一直聊天，直到他有事需要去训练，或是她有事需要去学习。

    有的时候，克罗斯也会想：

    莉莉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不是吗？

    但他从十三岁起就开始耐心地听她说话，无论是一些可爱、啰嗦的宝宝废话，还是她关于未来人生的困惑与不解。

    他总是充当这样的角色，就像道标、一位指引者。

    于是他也越来越习惯整个过程，直到某一天他被提醒——

    有些情感过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