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莫悬灵结被害,已经七年多了,剩下的半块灵结指引着他找到凡间来。
——记得那里正是一个深夏,他来到这里,灵结告诉他,那另一半此刻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于是爬上墙头。院里有棵树,不高,看着像是昨天刚种下的,树旁开了一扇窗,窗里有道突兀的身影。
这个凡人还在病中,眼睫低垂,面色有些白,发丝披散着,是个病美人。
他正坐在桌前写字,莫悬看到密密麻麻的半张纸,字句之间没什么秩序,仿佛他含着凌乱心事,没办法只能尽数宣泄于纸。
细看那双眼睛朦胧过甚,莫悬想再走近些,无奈隐身术尚无所成,为免被他发现,只好止步于此。他有些微咳嗽,憔悴的教人以为他不再年轻,只有借着一颗小树苗渡过来几缕生气,他才显得不像一块泛着新白的木雕。
莫悬看到了,灵结嵌在活生生的,他搏动的心脏里。
这可如何是好,莫悬取回了灵结,美人要是就此咽气该怎么办?不取回灵结呢,自己也就是痛上一痛,长久过去便无甚感觉了。
还是把灵结放在那里好好养着,怕有何后果承受不起,反害了人家性命。莫悬不如就隔个十天半个月来检查一回,不走近了去惊扰他,“两全其美”咯。
“嗯,‘是不是’还用我说?”
莫悬那一句说的慢吞吞,度鹤繁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在暗地里回忆。莫悬被吓得浑身一抖,猛然间从不虚之处转入实地。
这一段经过,是莫悬第一次清楚的全部想起,他把关于秋青白的一切都深藏心底,不久前,他开始慢慢明白自己从未豁然的心意。
可若这样的心意害己不明,同样教人不知,该算哪一种心意,又该怎么解释。
时似藤草飘住,时似藻花浮停,是既不算坚定,又不算清澈,两相勿怪而已。
“不用你说!”莫悬顿觉两颊滚烫,逃也匆匆。
如此又过一旬半,莫悬忙着炼他的清明心,忙着讨好度鹤繁,求他千万不要说出去,度鹤繁反是问他:“怎么,这事见不得人吗?”
莫悬恍悟,不是见不得人,是他从来只晓得自己,也只重意自己的心,以为才子拿他当朋友,没有勇气向才子更进一步。
能想通,不一定做得出,莫悬两次畏畏缩缩召问紫玉,仓促潦草间,没敢大胆一言,甚的冲动都没有。咳咳,还是等见面再说。
这天,莫悬仍将这问题琢磨得孜孜不倦,一连十几日时辰谨至,池鱼流水也听惯了步声慢摇。莫悬不知道该用什么花样去瓦解这样忽明忽暗的秩序,剩了日复一日,未改将改。
踱着累了,刚靠上木席,斜眸望天时,望见师父悄悄站了过来,身后跟了徐风一阵,浓融酒香随即扑在莫悬侧脸,四目相对,撑身速起。
莫悬不爱太规矩,师父却凡事都讲究顺序,一定要徒儿先称一声“师父”,师父才会说其教导。莫悬能感觉到,师父对他这个徒儿太不一样,允许他无礼,允许他跳脱,甚至不需要他遵守多的顺序,难说每一次,却总是。
“听说莫悬打碎了颉姑壶,怎么不告诉师父呢?”对着莫悬微惊他悄声到来的双目,师父语色关爱地问。
莫悬对师父只字未提,这次又是谁走漏了风声。
莫悬道:“我一不小心……师父莫怪!徒儿已经道过歉了,胡榣星君让徒儿修好,徒儿尽力去办了!”本想编造部分事实,还是多说一些实话。
一听他语中带歉,师父更笑弯了眼睛:“没有怪你呀,师父就是问问你,打碎了也不要紧,只要诚心道歉,任何事情都好解决的。胡榣星君方才托人来传话,叫你去找一只茶灵,做修补的第二样材料……”
莫悬应是,双脚落地就要去找,站起身时师父却叫住他。
是看他心急,要有两句嘱托:“要不要师父告诉你去哪里找茶灵呢?”
这个嘛,莫悬还真不知道。
“要!”
师父指示道:“南方有个地方叫白沙溪,风景不错,可以带上你那个凡人朋友去住上一晚,不用着急。”
带上秋青白是当然的,不然莫悬再怡然自乐,这一趟也何其不足。
“多谢师父,徒儿这就去了!”去也。
茶灵——这个东西,莫悬尚未亲眼见过。记得以前读过一本“神奇”笔记,上面就记了所谓“茶灵”,说是久远的神使仙尊途径某地或一时兴起,在那里种下的一颗茶树种子,它不会破土,从此就在那里缓慢的汲取大地灵泽,它的所在会长满茶树,树香长留。
秋青白会喜欢吗?这样的茶香,这样的景。
往凡间,心情忐忑。真奇怪,莫悬分明没有做决定,却有种绝无可能遭拒的激动,莫不是太自信,还是全然清楚了秋青白的为人,认定了他对朋友的好,不管什么请求就只说“好”了?
不对不对,他不会的。
哎呀……
说嘛,就等他拒绝,不说,没有下文。
千万遍纠结推脱,站在了小院外荷塘边,莫悬终究成了个胆小鬼。
一切只在莫悬推开门见到秋青白后揭晓,莫悬相信只要见到他,那一段早已推敲好的话,就会像从前很多次犹豫不决时那样,被莫悬和盘托出。
可是胆怯总让一切终止。
他推开院门,屋里屋外找了个遍,见不着秋青白的影,竟连一张字条也没发现,反而是平日里整洁有序的小院,如今被翻乱不成样子了!
出事了!
莫悬不及多想,一股恐惧不安涌上心头,霎时间想起往日里听到的,那些已然堆积成山的流言。
他冲出门去,想起肖一览,那个曾经前途光明,却叫流言推入牢狱的人。
半个月,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倘若真像肖一览遭遇的那样,莫悬就只有找到漆濯虞,无论如何也要知道秋青白的下落了。
莫悬在府衙找不见漆濯虞,快快来到他住处。外面没有门童衙役,大门敞开着,又找了一圈,终于在后堂见到漆濯虞。
他手提利剑跪在那里顾自说话,褪下外衣剩下了遮身白底,面前高挂着一幅工笔武君像,还有肖一览,他站在后院里,双拳捏紧面色恐慌,紧张得仿佛漆濯虞就要自刎而去了。
这两个人没理会闯进来的莫悬,没等上前,听见漆濯虞接着说:“万万想不到,是我害了你们……”
只看堂内县官举剑自刎,肖一览未及拦住他,那刃颈相接处喷出一道血柱,鲜血溅了肖一览满身,肖一览想起去堵他伤口,莫悬惊然懵在原地喘息,立刻又在肖一览的哭喊声中反应过来。漆濯虞死了,剑上、地上很快到处是血。
那幅高挂着的武君像,依然干净到瘆人。
他无心再去想漆濯虞的话,抄起思绪找到紫玉,一问才知道紫玉已经落入险境,不知去向了。
那秋青白呢,秋青白又在哪里?
莫悬什么都无心再管了,幸而还剩下一个办法——碎成两半的灵结。
昔日隐骨间的牵引之痛日渐平静,此时催动隐骨为他做指引,心神却如遭雷击,将将能堪重负。
他往前一步踉跄,顿时昏头涨脑视物不清,来不及缓和,莫悬摇头稍稍清醒,咬牙将喉中异变压了下去,撑膝站起。
“哪儿来那么多名堂!”莫悬抚胸说到。
金辉殿里,堂皇陛下。
高台与群臣俯视着这个人,他犯了错,一个就算犯人是平民,也要由皇帝来问罪的错。
皇帝问他:“你勾结贪官富商,为这些人出谋划策巧取豪夺,致使民不聊生,可知罪?”
秋青白孤零零跪着,他们都清楚,这所谓的才子此刻无力伤人。
时隔多年,诸如此类的犀利言辞再次如暴涨的潮水向他涌来,五脏六腑都似插满了尖刀,明明是没有形状的东西,竟然将人逼得浑身生痛。
一寸一寸剥开那些骇人尖啸,已然耗尽全力,他回答不了高台上那个人,仿佛有什么东西为他隔绝了外物,耳边持续着自己轻缓安静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起身,将肩背直起,比于从前更端正,也更加坦然。
非要让仅剩的自信荡然无存,就什么都没了……一具空的躯壳又算作什么呢,铁锁锒铛时人群之内的发泄物吗?
是这样,十年前就差点会是这样。道他青鸳才子举世无二,又断他追权逐利虫鼠诲名,谣言凭空而起,无人不愿轻信。若说当时有傲骨,他就靠着这一丝少年心性,果决的将自己封藏起来,硬生生活过了十年。可十年之后呢,倒好了,又说他借权借势东山再起。如何做?如何说?无论如何都不对!
可他心里总盼着,盼着有哪位好心人能来帮帮他,他就要死了。前一次没有,这一次呢?恐怕也没有。
这遭事,没人想出头。
这几年税务每天都在变,皇帝要拿钱打仗,敌强我弱,东府要变革清剿,冤情漫天,各种苛捐杂税,民生力气每况愈下,皇帝放不下大计,他的爱臣一两句话,变革的人就是三样下场,贬黜、流放、赐死。如今呢,皇帝要拿他的死做个样子,他死之后,富人乡绅的钱自然就捐了上来,皇亲贵族也能再撑上一两年,到时候亡国与否,和他没有关系了。
四百里加急捉拿去,原是扣了些乌有名。
所以,他认罪是死,不认,也不过是一个死。
“皇帝陛下!”等他听见这一道并不用力,但同样震彻狠绝的声音,莫悬已经在他身边站定。
来路上问过度鹤繁,莫悬知道了,秋青白这十年着实太苦,看到周围那么多双“如见诸邪遁于无形”的眼睛,莫悬更觉得这事在他心里已然明了清楚。
今天这些凡人真是好笑,要么恃强凌弱乱说一气,要么瑟瑟缩缩闭口不言,一看见莫悬,全都吓得躲了起来,难不成以为鬼敲门了?
“朝廷大官,皇帝陛下,偏偏就爱听人阿谀奉承顺应己意,有没有胆子信一回真话?”
“——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清清白白,从没有做过一件害人的事,你们要杀一儆百,找错人了!”
莫悬第一回说这样的狠话,他可以不说,可以直接带走秋青白,但他实在生气。
人言可畏,人云亦云,一个人说你且让他去说,若人人都来说你,你便也只能受着,无从辩驳。
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对错放在人身上却不必看的如此分明,只作置身事外之说,就定有人自设身处地取言之,反之亦然。置身事外公正,自然设身处地也公正,错处宁改,对不必说。
怎舍得明珠蒙尘,怎奈何事情难测。
他看向秋青白,突然觉得那些恐惧的眼神很可恶,他们怎么能有这样的眼神呢。
可他们偏偏就这样了。
莫悬带着秋青白斜上白浮,秋青白没什么力气,只能在他身上轻轻靠着,也不说话,也不看他。
莫悬于是陪他一起低着头,底下是京城,假山假水旁协美院经纶,布衣百姓夹着达官显贵。
亭楼哑默,人城火烧。
秋青白此时的眼里,原来就是这样的景色。
他亮出仙人姿态,带秋青白回到了二人初逢之夜那一间青匆小院,莫悬似乎看到了,十年往事锻造而成的,一颗沉静的心。
夜半无眠,莫悬点了蜡烛,陪秋青白安静地坐。
昏暗中,那点火光左右冲击着,仿佛就要破开一道无形的,厚如万只蚕茧堆结的壁垒。它在跳动,和同在昏暗中的两颗心同时在跳,它承接着一切,表述着一切,这两颗心未曾当面释放的,一切无言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