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这桃花开的太好,晨光轻微,每一日都最先照到这棵桃花树上。
对面的年轻人挥就一身朝气,袭袭撞在莫悬面庞深心,莫悬认得他,那个坐在窗下写字静心,却比当时康健许多的美人。他是这样的年轻,年轻到春花朝露都堪做陪衬的地步。
晨雾散得彻底,桥畔箫声振荡,莫悬心头换了一种激动,不愿意错过朝向他任何一眼。
“朋友,你怎么呆了?”
或许是看得太久了,他有些奇怪,于是那道潇洒赠春的声音再起。
湿手的花枝登然一颤,莫悬醒来说:“你穿这身很好看。”
他“奈何”般地一笑,旋即又皱起了眉,勾起的嘴角始终放不下来,怀疑并挑逗似的问:“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夸我,莫非是把我想成什么轻浮之人了?”
第一次见面!?怎么回事,相识不是该有一年了吗,怎么会是第一次见面呢。这芙湖境当真厉害,竟让秋青白丢了记忆,还变成个少年样的人,忘记倒没有什么,可若是出去之后变不回原来的秋青白,甚至根本就带不出去他,那该怎么办。
莫非不是他?
不会不会,绝对就是他。
莫悬稍作反应,连忙摆手:“啊,没有没有!只是……”
既然是初见,不如干脆些,先重新交个朋友,找机会深交,循循善诱,再成老友。要么就问问度鹤繁,也不知道在这芙湖境里能不能与人界联系,最好是可以的,莫悬自知是个半吊子仙人,要解决这样的难题,估计等秋青白再长到三十也不足为奇。
这理由,该编个什么样的呢。
他歪头续到:“只是——”
听得,灵光一闪:“兄台长得很像我梦中之人,可我方才仔细回想,发现兄台比他年轻很多,大约有十岁,方才初见,一时间恍惚了,抱歉抱歉。”
“哈哈哈,不用叫我‘兄台’,我姓秋——‘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秋。”他听完笑得豁然,莫悬的忽悠也确有成效。
姓是对上了,莫悬问:“哦,那名字呢?”
他颇显骄傲地答:“青白。”
“噢,秋兄!”桃花美极,梢间六七朵在眼前缠绕,点缀画面里恰到好处,不招展,更显青涩,“小弟莫悬,幸会幸会。”
“好像在哪儿听过,是哪两个字啊?”
听过的意思,是隐约有记忆吧,既然这样,他就一定会有全部想起来的那一天,莫悬想到这点至少的好处,顿时便不那么浮躁了。
莫悬装成个同样学过诗的,却是好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呃这个悬……”硬是想不出半句来。
“诶!”秋青白抬手请停,“让我猜猜,是‘明月高悬’的悬。”
“对!就是这个悬,秋兄是怎么猜到的,这么厉害。”
莫悬惊喜,他果然记得这个名字,若非掉进来的秋青白,还会是谁。可得好好琢磨,怎么理所当然的跟着他,怎么再与他成为朋友。
秋青白:“心里想到这个字,就说喽。这大约就是冥冥之中,上天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叫我一定不能放你走。”
莫悬:“啊?”
他这一句当真出乎意料,秋青白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多确凿的身份,莫悬这下也得怀疑怀疑了。不是秋青白,就只能是与秋青白面容身量都极为相似的另一个人,芙湖境里长得像他的人,难道是这奇境造出来迷惑莫悬的?
不对,莫悬怎么把灵结给忘了,那另一半可是结结实实嵌在了秋青白心里,世上仅此一样,无论如何造不了假的。
莫悬小心打开封闭的隐骨,忽而体内一阵躁动,整个身体被吸了过去。
桃树枝撞上了秋青白胸膛,比之前摸过的更加年轻有力。好险好险,差点就投怀送抱了,要不是莫悬及时封好隐骨,情境怕又会成初见的尴尬事。
不过,这跟投怀送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花枝惊落在地,莫悬快快站稳,又快快捡起了桃树枝,一边往事害两颊羞得滚烫,这个秋青白估计会笑话他。
莫悬心里接受了这一点,吐气过后照常看他,秋青白没有笑,反而颜色认真地说:“你跟我回家吧。”
莫悬听而脑袋一懵,差点没反应过来秋青白在说什么,刚才庆幸秋青白仍是正人君子,料不到下一刻抖出个“言语惊人”。
这还不轻浮呢,轻浮到家了吧。
“不行不行!”这拒绝得是不是太激动了?显得多害怕,莫悬转而放缓了语气,解释道,“那个,秋兄,我还有事,我……我先走了。”
刚转身走了两步,秋青白就在后头带笑似的问他:“什么事这么急呀?”
莫悬道:“我,我要去住店,我刚到呢。”哎呀,还跟他说什么,快走啊!
诶不对,不就是要找理由跟他一起吗,那莫悬此刻是在——应付不了这个秋青白了。
“那正好,我们顺路。”秋青白说着便走了过来,来不及看,他已走到了身旁。
秋青白信心十足地笑看,眼光好亮,莫悬却怎么觉着有只手揽住了他,回头一看肩上什么也没有,又看到他的笑:“收了我的花,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莫悬慢悠悠道:“啊……好吧。”
半晌他又想起来,两个人顺的是什么路,该不会是到了地方要哄骗莫悬跟他回家,于是问:“你带我去住店吗?”
秋青白一副正人模样:“对呀,阿悬以为呢?”
不是就行:“没有没有,我只是确认一下。嗯,走吧。”
只是不知道去他家有多远,不是,旅店有多远。
秋青白在前面走,莫悬放慢些步子跟在后面,是怎么琢磨怎么怪。
也算有个空档,得试试和外面通气。凡人进来,是不能自己出去的,仙人却不一定,莫悬纵思绪飞上青空,很快穿过一道蒙蔽,不出所料撞上了一个人。
莫悬首先试探:是度鹤繁吗?
度鹤繁:正是本真君。
果然是他等在外面,这下能扫一扫疑问了。
莫悬:我进来多久了?
度鹤繁:快半个时辰了,找到人没有啊?
半个时辰,自莫悬进来算起,差不多也是半个时辰,看来芙湖境的时间快慢与人界无差。
莫悬:找是找到了,不过他变得不一样了,比在外面的时候年轻十来岁,壮一些,性格是大不相同。
度鹤繁:确定是他?
莫悬:确定!还有,他不记得我!
度鹤繁:不必担心,陷入此境之人,除却肉身,便仿若重塑了灵魂,会看不清自身,不知此间是幻境,这一掉进去,若非抢占了别人的肉身,便只有为自己重塑一具肉身了,绝无可能作为鬼魂在此间游荡。不过呢,灵魂装进了这个肉身里,不管和在外面长得像不像,本性都是他,绝不会错。
莫悬:那他原本的肉身呢?
度鹤繁:不知所踪,我估计是被卡在结界中了。
莫悬:嗯?
度鹤繁:或者——被这芙湖境给藏了起来,等到你真正能够带走他,再行归还。
莫悬:若是这样,我该用什么法子?
度鹤繁:不知。
莫悬:那怎么让他想起我呢,是不是出去就行了,如果出去还是失忆,会很麻烦的。
度鹤繁:出来即可。
莫悬:那就好那就好,诶,他出去之后还会记得芙湖境里面的事吗?
度鹤繁:昔年有仙,曾在芙湖境内陆续救出三个凡人,问其境中之事,其中两个说记得,一个说模模糊糊全忘了,估计秋青白也得碰运气,你就老实一点儿等他出来,别乱来,到时就算他全记得,你也没什么好怕的。
莫悬:什么鬼?我不是这个意思!
度鹤繁:噢,知道知道。有事找我,等你好消息。
思绪间话音未落,连声招呼都不打,莫悬就被度鹤繁推回了芙湖境。
走了多远,没个注意。
这条路上全是大宅子,隐约看见前面挂的“秋宅”,门前小桥流水,屋后云雾山青,半边墙垣估计有二百步之长,阔气得很。看出门前横去是池泽,只是泥藕不爱早春之寒,使了碧水清波,小声呼喊去年暑气快跟着水波荡回来。
莫悬可喜欢这样的屋景,追上前去发问:“秋兄,前面是你家吗?”
秋青白方才折了柳枝,新出的柳条够不着水面,幻想着过后要知道水有多暖,不顾柳影清纤,这就被人同样不顾的携缠在了手指间。
“是啊,阿悬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有神通?”
他抚着柳枝,很快在他手中成了两半,短枝更短。他拿其中一半编成一个圈,递给了莫悬。
“你不是姓秋吗,我猜的,哪里有什么神通啊。”
莫悬浅看这个圈,没有什么花样,仅仅是交缠,堪能戴在手腕上,再看他手中另一半,却已踪影不见。
编柳枝时太凝神,让头发顺着肩滑到了胸前,秋青白抓起发尾往后甩:“那阿悬要不去我家喝杯茶,正巧我父亲还在蜀地,我母亲这会儿回了娘家,家里就我一个人,自在的很。”
这样……也不是不能进去一观,正反都是要和他熟络的,不如今天就熟。
“那我就不客气了!”莫悬兴奋难掩。
只等秋青白领他走进,看去朝阳壁影,沉稳些跟在主人家后面。
厅堂开阔,园子里不晓得哪处湛开的木香,赏心悦目。
画窗间分明竹曳,他轩外燕雀有声,踩上花阶铺地,瑟瑟春雨下,看来昨夜又新长了一层青苔。
园景衬人,此地生养了这样的秋青白,才真算美极。想来原本的他年轻如此时,也定然生长在这样一幅景里,才成了他。
书阁中有字,一幅一幅,四处都挂上,字里行间傲气逼人,问来正是秋青白所写。
呢喃春日盛,解马上枝头。
秋青白推着莫悬上楼,连着房门都被他敲上,莫悬过后下楼,他早已跑得不见影,店掌柜告知“秋公子已付过十日的房钱”,至于莫悬躺上了旅店的床,猛然想起没与他做个下回见的约定,心里一阵可惜。
莫悬是个闲不住的,还在午时中,他便出门在这“扶城”街头巷尾逛了一遍,不说记住了路,至少切身体会过这里的风物人情,无非是水乡的气派,所以生息沁湿,轻灵滴在了人心。
明天我会忘记你。望着粉墙轩窗之外的留白,莫悬心头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许是江南之地,空天或小雨都太过潮湿,教人眼里心里总有些东西氤氲不散。老柳树下,柿子墙边,过往诗酒客,烟云何处无。
于是抬手看到腕上用柳枝编成的圈,它已经没了精神,莫悬悄悄给它多一日的生机,不想让它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