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一月,轻拂孤艇。
纵是三斤重里尘往如潮,处处曾牵人闲愁,当此恶风急回时下,亦早已万般释然的一般,化作几线紧弦,破断各自崩散。
荆川仍歪在起居甲板。
远窥了半日运河风光,方才腾起身来,将那截回形长针往下一扳。艇身登时五晃六荡,欲罢不能。
待艇起伏复缓,荆川挥汗摘下那回形长针,擎在掌间。翻来调去地左右把弄,小心打量——
唯这一截回形长针,一臂之长。规规矩矩三弯三曲,又规规矩矩循环三层。
针身内侧却别别扭扭,镂刻着一竖草字,十分晦涩复杂,却又一毫不失清澈。镂刀一笔飞白而下,酿着什么深远朦胧似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
走刀如风雷之疾,字势似血脉不断。刀之所到,气吞山河。刀所未及,其意滂沱。
江湖百舱尽皆传论,都说是一场惊雷暴雨,又一场劫匪戮船,天灾接连人祸,扑朔遭逢迷离,十一瓦从此杳踪匿迹,一去不知多少年。人人哀其不幸,怒其可疑,叹其可恨。
荆川无奈几笑。只觉远至恶浪口冷冻罐超级工程,近到眼前回形长针刻字,十一瓦所筑工程里,无不揣着简练的“精密至极”,教人肃然生敬。
而十来年过去,尚不曾有一个方舱工程,能有模有样的,接管这一可大可小的本事。
遂不禁又苦笑几声。便是想:人人所哀所怒之事,不该是如今江湖百舱里,世事人心的沧海桑田?不该是如今江湖百舱里,难再挑拣出半个率意超旷的潇洒作派?不该是如今江湖百舱一盘散沙,舱际之间再连不起半段息息契合的血脉么。
回形针艇仍上吐下泻似的摆荡。思绪纷扰间,荆川渐渐盹了一场。反身一起,心下竟多出几人份的执着来。遂收拾打点精神,将回形长针规规矩矩扣回原处。正欲捩舵直进。
便在此时,艇身忽地又是一阵七跌八宕。
一旁“马蹄铁”随之一搐,竟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个脚来的一般,矻蹬蹬几响,忽跌河坠水。
河浪登时泥啸沙咤,引得浊鱼腥虾乱哄而至,聚拢一堆唼喋不休。仿佛这江湖四方,从来都是这般狂风恶浪,吞此噬彼,不留半个情面。
荆川忙探身一觑。
艇底浪间,那锈迹竟越发古怪——仿佛有人一锹下去,便凿开个运河道似的,锈迹咕噜咕噜,源源吐来,越聚越深,越走越疾,越堆越宽,摇摇荡荡浮开好几里远。
那锈迹尽处,正是“月魄号”漕艘舵叶。
漕艘仍不紧不慢,挪三步便鸣放一阵轰响。可那杵在首尾的两个粗汉,却早已齐心协力,将挂在舱壁的壮士掮了放下。
三汉各自一扫颓态,竞相揎拳掳袖,势如第一锹漕艘驰骋舱际的一般,驮起铁锹,盲潜入河,挥向舵叶,伺机铲锈。仿佛一锹铲不下几斤腐锈,便要再来几锹……
“第一锹”,不过是一伙倚仗“运河锹”,发迹得志的舱际漕运组织。
卜有渡老父卜轻舟,本是江初亏所率“发丝脑矩阵”工程里,无出其右的栋梁带头人物。却不知何故与雇舱一拍两散。走投无路,只好独自一个揽起舱际驳运,谋个不饱也不死的活路。无利不往。
二二零二年,卜轻舟辗转至孔雀河,突发摇头晃脑的怪症。
苦痛淹缠无心正事。卜轻舟便留居此处,一耗百日。经纬奔走,往孔雀河口十来个破小方舱讨水要食,寻技问材,竟轰地研造来一柄铁锹。说大不大,说重不重。
这铁锹远观如一柄水,近察似一刃火——
锹柄通体剔透,如水光凉。柄内一时波光粼粼,一时烟雾缭绕。仿佛嵌着哪处摘来的一截脑梁,两亿根神经纤维束困在柄内,缠夹不清。十分教人不敢多忖。
锹刃则星流密布,似火沸燃。刃口光锋此收彼放,仿佛一段割裂的神经脉冲尽头,电光石火,闪闪熠烁。
柄刃两个活物似的挤在一处,彼此上下通融。
铁锹一旦擎在人掌间,仿佛无时无刻,无不在挖凿接摄人脑深处、那一片未知领域下的繁星阔海。人仿佛正与铁锹对答如流,犹如一对难得的知交莫逆。
卜轻舟一面摩弄铁锹,一面吐露些压心底的痴话。只觉持此一锹,不虚此生。脑波思绪哪会再深邃远谧?颅内脑电仿佛正穿过锹柄,蔓至刃口,说攻向哪处,便击向何人。
遂不禁大呼:“果然是个天大工程的好兆头!与那什么脑框工程一比,十倍前途有望。”
深感至此,卜轻舟身不由己,只管奋臂一凿。
不凿则已。一凿,这一锹下去,裂天破地,竟把脚下皲土凿出个窟窿,庞然大物的眼珠儿一般。
卜轻舟唬得连跺几脚。那怪眼窟窿登时张口吐话的一般,水浑着泥,止不住地往外挤。窟窿展眼转穴为沟,化沟为渠,须臾便怒涌成河,潺潺蜿蜒绵延千里。
承蒙这个不小的动静,舱际驳运越发有了起色。
卜轻舟便日甚一日,以致于一发不可收拾,凿得方圆数百里河道逶迤起伏。仿佛百来根面条挤来挤去,泥在锅里的一般。
一时间,卜轻舟豁然开了大窍似的,只管在舱际之间忙三迭四,大兴开流凿河的工程。今日为铁锹大方起名“运河锹”,明日为运河大胆组建“第一锹”。
而“第一锹”组建的每一架漕艘,必与卜轻舟的名姓相悖——非怒载十万组集装钢箱不可。个个砌得遮云蔽日。
十万组钢箱系统,亦可自行简化复杂,摆排重构。以应付各桩稀奇古怪的漕运差事,招架各路匪夷所思的恶风歹浪。轻则装柴米油盐,重可载方舱重器。活可运鱼虾蟹,死可卸冷冻罐。快则风驰电掣短楫如飞,缓则雁鹅拂水不觉船移。天南地北天涯海角,于舱际之间无缝转运,利落对接。
往后三五年间,第一锹巨型漕艘行一处,一处开天辟地似的凿几锹。
所凿运河之上,第一锹搬漕过的方舱器件不下百万,驳运过的废品弃物十倍山峦,牢记过的漕运代号运河沙数。自头至尾,行事作派倒也一本正经,百无一失。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第一锹”组织名震一时,从漕艘三两冷冷清清,一朝抽胎换骨,逐渐众望所归似的发展壮大,从人到艘,茁长得江湖异军一般。
又往后十几二十年间,远近可见运河之上,跑的跳的尽皆是“第一锹”漕艘,吼的闹的无不有“第一锹”船汉。千帆竞发,人多势众。
舱际第一锹,追日逐夜,浑捱至今日,更倚仗卜有渡后颅那只“马蹄铁”系统,变本加厉,越发精准。江湖百舱,从此再讲不出半个偏道迷航的惊险故事,反倒只剩卜有渡丢三落四的风流老债、跅弛轶闻——
那卜有渡虽沾花惹草,好歹是个一往而深的人物。如今车远抢走车韵“楼兰”差事,又沉白驹于漩涡,一溜烟滚进“月魄号”里。卜有渡陷在活人死人之间,定要为哪个出一回狠头?又肯与哪个纵几宵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