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丛之城常年被一片白雾笼罩,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直到一辆红黑色的重型机车驶上公路,它划破重重雾气,路边的木牌刻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欢迎来到棘丛之城。
有人沾了点红色的油漆在大字的下面写了句,祝你好运。
宿苍捏紧刹车,机车稳稳地停在木牌面前。身后是持续不断的引擎声,他回头看了眼,后面是三辆改装过的越野车,表面沾了许多泥点,看上去灰蒙蒙的。
“今天还真热闹。”宿苍意味不明地笑了,刚想重新启动,后面的车子已经开到了跟前。
最前面第一辆车子的驾驶员赶忙降下玻璃,一张黑黄的脸出现在眼前,宿苍打量了眼他 手臂处结实紧密的肌肉,副驾上并没有坐人,后面的人则隐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最后他才侧过头,仔细听他讲了什么。
“兄弟,请教个事,这里是什么地方?”
宿苍将脚搭上来,机车往后移了一点,木牌顿时露了出来。副驾的人看了眼,丝毫不尴尬地说:“原来这里叫棘丛,那请问这是个什么地方?不瞒您说,我们也是受人雇佣,来这里找个东西,但人生地不熟的,兄弟你是本地人不?”
“恶魔的栖息地,地狱之城,不祥之地……说什么的都有,过了这个木牌,就算是进城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来这里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宿苍也有自己的目的,本着日行一善的美好道德,宿苍漫不经心地劝诫着。
“我也不是本地人。”顿了顿,他最后补充道:“我要上赶着去送死了,祝你好运哦。”说完,就一脚油门,冲向了前方。
驾驶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车离开的身影,他无奈地回过头:“老大 ,我们还走吗?”
“进去之后都小心点。”坐在后面的人看着前方疾驰而去的身影,说:“出发吧。”
通讯器里传来几声收到,伴随着尖锐的杂音,男人眉心动了动:“这地方磁场好像不太对,我们尽量速战速决。”
前方的白雾张开血盆大口,肆意地吞食着靠近它的一切生物,三辆车却鱼贯而入,主动进了它的包围圈,他们也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公路已经慢慢消失。
宿苍只是随口提醒,却并不在意那些人听不听劝告。
他骑着机车,畅通无堵地进了城之后,就熟练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弯弯曲曲,幽深窄长,麻石板的缝隙里长出不少野草,七拐八拐了一阵,巷子变得更加狭窄,以重型机车的体积根本过不去,宿苍只好停下来,把车丢这,改为徒步。
到后来,巷子的宽度只够他侧着身过,往上看是高大的墙体,和被雾气遮挡的天空。机车的钥匙在他手里叮铃作响,又拐了几次岔路口后,眼前总算开阔起来。
城里的人只在正午的几个小时才敢开门做生意,只有很少的几家铺子敢在黄昏还开着,眼前这个棺材铺子就是其一。
它的四面都由高高的建筑围了起来,通往它的是几条二三十公分宽的窄道,只有铺子正门口的那条道路不一样,它宽有六十公分,正好够一具棺材抬进抬出。
那边是来做大生意的人进的道,宿苍只是来问消息,只好走小路。不然害得门口老爷子空欢喜一场,到时候要价都要比之前更贵一点。
老爷子躺在躺椅上,脚下边搭了个火炉,听到脚步声,他才掀开眼皮:“是你啊,怎么又回来了?”
“棘丛给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都留下了印记,我们终将魂归故土。”宿苍学着老爷子以前的腔调装神弄鬼,神情却满不在乎。
“年轻后生,莫要大意啊。”老爷子笑起来,声音闷闷的,像是蒙在罩子里说话似的:“你好不容易逃走一次,第二次还来,必然会要了你的命。”
“若运气真是这么差,到时候就劳烦您活动活动,去给我殓尸埋骨了。”宿苍嬉皮笑脸地说着,顺道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老爷子,见过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个面相稚嫩,眉目开朗的女孩子,她长发披肩,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据他的雇主说,小姑娘是在学校上课期间突然失踪的。
老爷子坐了起来,他接过照片,半晌,又恢复成之前瘫坐在椅子上的模样:“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不过我知道有谁见过她。”
“谁啊?”宿苍佯装天真地问。
老爷子敲了敲扶手:“别耍赖,先给钱。”
没能成功蒙混过关,宿苍失望地撇撇嘴:“知道啦,我什么为人您还不放心吗?肯定不会赖账的。”说着,丢过去一个小布袋子。
老爷子只是上手颠了颠,动作一顿:“给多了吧?”
“没多,是真心请您帮我殓尸的。”宿苍笑嘻嘻的。
“……就是知道你是什么人,才半点心都不敢放。”老爷子嘀嘀咕咕地背过身,往背后拿了一本账本,他随手撕下一页,拿笔写了一行字。
宿苍看着那行地址,心里有数。
老爷子见他看完,便将撕下来的纸丢进火炉里,指点道:“你要找的人是个信仰龙女的异端人,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她的女儿将她锁在阁楼里,不许她见任何外人,你要是找她,可能还需要爬个楼,从外面窗户翻进去。”
“锁在阁楼不许见人?那她怎么会看见我要找的人?”宿苍狐疑道。
“因为那个婆娘本事大,经常从三楼绑一根麻绳就顺着滑下来了。”老爷子冷漠地说。
这里面还有其他问题,宿苍还想再问,老爷子已经摆摆手,翻了个面:“得到答案了就赶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宿苍只好笑笑,没有追问。回忆着那个地址的大概方位,他启动发动机,再一次出发。
天空已经快暗下来了,路面上的风很大,宿苍开着他的机车拐进了住宅区。宅院的花草长得异常得好,红色的芍药鲜艳欲滴,旁边点缀的绿植绿意盎然。宿苍在距离目的地一百来米的地方停下了车,钥匙一拔,他慢慢走在大道上。
周围十分安静,明明天色渐晚,却没有一幢房子开灯照明,宿苍状似放松地往前走,背脊却慢慢绷紧,他知道有很多人就藏在暗处看着他。
……这样可不行。
宿苍想着,随即脚步一转,走向了两幢房子中间的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转过视角,趁着短暂造就的视野盲区,宿苍飞快地窜进旁边一条小道。
他拆了根棒棒糖,安静地蹲坐在阴影里,抬头就是他要找的那个阁楼的小窗户。窗户半开着,往下挂了根麻绳。
一个穿着破旧的女人正好将腿伸出窗户,一点一点向他接近,最后她跳下来,正好和他面对面。
四目相对之下,宿苍咬碎了嘴里的糖,首先打破僵局:“你好。”
女人赶忙抬起食指比在嘴唇处:“嘘。”
……赌对了,这个人比他还怕暴露踪迹。她拉着他的手臂,蹲在房屋的阴影之下,双手抱着膝盖,仰着头看天空,眼白似乎比正常人多一点,嘴唇翕动。
宿苍靠着墙壁,自上而下地看着这位精神有些失常的女士。
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城市中心的大钟被人敲响,女人的神情逐渐放松,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起身,朝他的反方向跑去。
两秒钟后,女人被抓住左边的肩膀,她的脸和墙壁紧密贴合。宿苍在她身后轻笑起来:“不要怕,我就问一个问题。”
他一只手摁着她,一只手从兜里抽出相片:“见过这个人吗?她叫明川风,有人雇我找到她。”
彩印的照片下,女孩笑靥如花,女人恍然回过神,像是抓住稻草一样去抓那张照片。宿苍挑了下眉,浑不在意地松开限制女人行动的手,顺便将相片递给她看——像这样的照片他手里复印了好多张,就算毁了也不要紧。
相片就在眼前,女人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却只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捏着相片的边缘:“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你的什么?“
她脸上勾起一个笑容,眼里全是狂热的火光:“她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会终身侍奉她!我的血液,骨肉,甚至灵魂,都将献给龙女!”
宿苍耐心地听她将话说完后,才挣开了她的手,手腕处一片红,目测皮下组织出血了,过一会可能就得一片淤青,望着沉浸在自己狂妄信仰里的女人,宿苍揉了揉手腕,意味不明地抱怨了句:“力气真大。”
宿苍漫不经意地将照片从女人手里抽走,猛地一发力再次将她摁在墙壁上,他问道:“那她现在人在哪?”
“瞿上客栈!”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女人大声喊出来。
近两旁的房子依旧没有开灯,宿苍偏过头,仿佛已经听到了四周的悉悉窣窣声,宿苍突然松开手,眼看着女人像条滑手的泥鳅一样,嗖地一下从他身边逃走,然后顺着绳索三两下爬上了楼。
其实他刚刚只是动手钳制了她的行动,但他敢保证这个女人甚至连块皮都没有擦伤。
想到这,宿苍又低头看了眼手腕处已经青黑一片的手指印,对,他下的手甚至没有这个力道重。
“从结果上来看,我才是那个应该大叫一声之后四处乱窜的人。”宿苍不高兴地嘟囔了句,有所察觉似地看向了远方,一团雾快速席卷过来,在雾团离他还有十米远的时候,宿苍开始了奔跑。
绕回来的时候,他的宝贝机车还在原地,看来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本土人还是只敢在房屋内窥伺。宿苍满意地拧开发动机,红黑色的影子划过,只留下长长的轰鸣声。
棘丛之城,第一大铁则——天黑之后,禁止在外逗留。
最后,他在一个古朴破败的旧宅子前停下来。门口处竖了个石碑,上面刻着瞿上客栈四个大字。
其字体狂放不羁,笔笔露锋芒,连笔处的轻重却恰到好处。
宿苍上次来棘丛的时候,并不需要来这里,棺材铺的老爷子劝告他不能招惹这家客栈,他就听话没过来。但这次算是忠人之事,不得不来。
那团雾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冲过来,雾的中心似有似无地传来人类或者动物的哀嚎声。
他并不在意那个女人莫名其妙的话,也并不在意眼前的雾团,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他打退堂鼓,生命或是真相……什么都无所谓吧,相比起来,眼下这笔委托的佣金足够让他赴汤蹈火。
他将机车停到古宅的院内,里面已经停了几辆黑色的越野车,宿苍对比了下车牌号,正是他在棘丛城外碰到的那几辆。
“城里面那么多家客栈,怎么运气这么差,偏偏选择了这家?”宿苍低声呢喃了句,看着那团雾不甘地在古宅外晃悠,最后只能不忿地离去。
大宅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发出年老失修一般的嘎吱声,瞿上客栈里没有雾团,却有呜呜咽咽的穿堂风。
阴冷的风眷恋地贴上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与此同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客人,是要住店吗?”
宿苍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忙拍拍脸,试图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对的,现在才七月十三,应该还没客满吧?”
门口的小厮穿着一身利落的唐装,袖口处往上一直卷到手肘,他态度殷勤地将他引进门,听到这话,突然面露古怪:“客人……知道我们的规矩?我看您面生,应该不是棘丛里的人吧?”
“不是。”宿苍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五年前来过一次棘丛,现在算是故地重游。”
“五年前……我知道你是谁了。”小厮放松下来,脸上不由地浮现出一丝惋惜:“我若是你,一定不会回来。”
“这确实是个鬼地方。”宿苍不置可否地回了句。
小厮将他领到前台,宿苍顺势从兜里摸出个扇坠放在柜面上,那是一块苍翠欲滴的玉石,通体柔和光亮。
小厮毛笔刚沾上墨,正准备登记,余光瞥了眼这块玉,写字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宿苍,上手一摸,冷汗立马就下来了,那是一头貔貅的玉雕。
“宿苍,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老板和天禄大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来这的目的……”小厮脸上肉眼可见地开始紧张起来了。
“别紧张别紧张。”宿苍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我只是想凭借这块扇坠,要个上等房而已,那位大人也未曾想过要牵扯进你们瞿上客栈的事务里面,你尽管放心。”
小厮将信将疑地登记好他的入住信息,才将那枚扇坠以及一柄铜质的钥匙一并递给他:“天字四号,请拿好。”
宿苍满意地接过钥匙,刚打算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句说不清是恐吓还是劝告的话:“天字号的客人都大有来头,劝您莫要随意招惹。”
“多谢。”宿苍一顿,淡定地上了旁边的楼梯,
天字四号位于三楼东厢房,上了三楼,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才看见了他的房间。钥匙一拧,门开了。跟客栈外面的破败倾颓不同,房间内里却是豪奢无比,白色的羊绒毯铺满地面,窗前有楠木书案,配的是紫檀凳子。
除此之外,吃穿用度,俱是讲究。
宿苍穿过一道门扉,便是卧室。被子是蚕丝的,床是红木,旁边立了一个神龛,屋里黑沉沉的,宿苍点燃一道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中,他终于看清楚了香炉前供奉的那副画像。
“有蜀侯蚕丛,其纵目。”
而瞿上城,是蚕丛立国治蜀建立的第一个都城。或许是为了怀念什么,那位古蜀先祖将这个客栈命名为了——瞿上。
宿苍请了三支香,浓厚的檀香味顷刻间填满整个屋内。
棘丛之城的第二大铁则——天黑之后,不许点灯。
宿苍盖上火折子,在黑暗里简单的洗漱之后,才上了床。一般来说,檀香点起,被供奉的神明便会在黑暗里庇护祂的信众,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他只需要闭眼睡觉就好了。
直至半夜里,乌鸦在窗外粗劣嘶哑地连叫了几声,宿苍侧过头,半边脸陷进温暖的被窝,门外面时不时有惨烈的惊呼声,那个声音由远至近,脚步声很快就到了他的门口。
紧接着就是一阵敲门声:“有人吗?外面有怪物在追我!麻烦您先放我进去好吗?”
请求的声音里混杂着极细小的铮鸣声,那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宿苍脑海里飘过了七八种关于那道金属声的猜测,最后还是下床给外面的倒霉鬼开了门。
一道人影狼狈地跌进来,宿苍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那人已经爬起身,神态慌张地把门关上:“先生。”
他首先回过头跟他问好。
宿苍往后站了点,坐在铺了毛毡的靠椅上,眼前的男人穿着和之前越野车上的男人一样的黑色制服,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呼吸急促,但还是在起身之后,第一时间向他打招呼,态度过于小心翼翼,看来已经从某方面了解到了这个客栈,甚至是整个棘丛之城的危险性。
“非常抱歉,先生。”男人平复好呼吸,才解释道:“我睡着睡着,突然感觉到一阵风声,我下意识翻过身,就看到一个带着奇怪金面具的男人,举着一柄青铜制的长刀向我砍来,我赶紧爬起来,本来想出门找同伴的。”
他咽了口唾沫,脸色不太对:“我出了门才发现不对,我怎么样都找不到同伴的房间,明明他们就在我的隔壁。”
“我胡乱摸索才到了这里,那个奇怪面具也跟来了,他身体表面坚硬无比,并且温度很高,我碰一下就被烫伤了一层皮。”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手给他看。
亮白的月光下,他的手心确实有一道烫伤的红印。
“我和他过了几招,看到只有您的房间还亮着光,就赶紧过来了,想试试看能不能得救……打扰您了。”
宿苍没有理会男人的歉意,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门外:“……看来这个地方的空间构造确实有问题。”
男人耳朵动了动,察言观色地偏过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低语。
宿苍看向他时,他又立马收回目光:“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宿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并不介意照拂对方一二。
“孟飞鸣,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的飞鸣;今年二十三。”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点张扬。先前对他的客气和尊敬其实有点流于表面了,想来他之前在同龄人群中,一向是天之骄子。
因为从来不曾低人一头,所以说恭维话的时候,腰背肩颈都是笔直的,甚至肌肉紧绷,明显在防备着他。
但是宿苍不在乎这些,无论是态度好与坏,都并不太影响他的决定。
他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声音因为打着哈欠还坚持说话而显得飘忽不定:“哦,飞鸣……那你今晚上受惊了,就先休息吧,那边有个躺椅,你可以在那凑合一晚上。”
说到最后的时候,宿苍已经关上了门。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他从神龛边上找了个火折子,又重新点了三支香。
再次闭上眼前,他仿佛看到几点红光在眼前晃荡,或许只是线香的火光,没来得及多想,就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天色微亮,外面传来深远的钟声,宿苍蹬了蹬腿,不耐烦地起身穿好衣服,卧房内有个小帘子,掀开进去就是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便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水。
棘丛之城里面的事物大多是古代和现代科技产品胡乱糅杂,但宿苍从不对此深究探索。
收拾完自己后,他才推门到了客厅,孟飞鸣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景色。宿苍缓步走过去,和他并排站着。
窗外流水潺潺,河两边水杉林里,斑驳的光线穿过昨夜的浓郁雨雾。宿苍伸出手,将木窗推开,凉爽的山风霎时间吹了进来。
“先生,这个是为什么?”
外面湿地上青苔的绒毛肉眼可见,水杉低处的树枝几乎直戳戳地刺向木窗,而那条河,流水淙淙,仿佛是从他们身边淌过去一般。
可三楼的窗户外不该呈现一楼平地的风景。
孟飞鸣的脸色又紧绷起来了,惊惧和兴奋两种情绪在孟飞鸣脸上摇摆不定,最后又重归沉寂。宿苍无奈地笑了下:“不是说了吗?这边的空间结构不太对。”
不远处有公鸡高亢的鸣叫声,一声接一声的。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忙。”宿苍停顿了下:“我稍微教你点事情吧,别最后不清不楚地死在了这里。”
青年人的眼神透亮,又恢复了活力:“嗯!多谢先生。”
“棘丛之城第一大铁则,天黑之后,不允许在外逗留。第二大铁则是天黑之后,不许点灯。第三大铁则是,天黑之后,敬谢神明。”
“前面两个都好理解,敬谢神明是指?”孟飞鸣提问道。
“棘丛之城里每个人或者怪物都分属于各个神明麾下,拜了谁谁就有必要保护你的灵魂和生命。当然其他神明麾下的怪物可能还是会尝试攻击你,好引诱你转拜他信仰的神明或者只是为了杀你。”
“我的建议是,在瞿上客栈就拜拜蚕丛,这算是他的主场。”宿苍将手伸出窗外,在风中虚握了几下。
“还有,下次半夜如果还是碰到类似的情况,不要随便去敲别人的门,特别是天字号开头的,我也是外来者,愿意帮衬一二。但其他人却未必好心。”
他言语散漫,话语里的劝告都是一笔带过,孟飞鸣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他曾经单方面见过他——
在棘丛之城门口的木牌处,这位先生提醒他们的话通过公用的通讯频道传过来。
孟飞鸣当时就坐在队长后面的那辆车子里,透过防窥视的车窗膜,看着这位先生跨坐在机车上,当时他劝告时的神情和现在别无二致,同样的懒散肆意,说话时漫不经意,最后骑着机车潇洒离去。
“你走吧,白天的空间结构是稳定的,你正常下楼就可以了。”宿苍的手依旧在窗外面晃来晃去,孟飞鸣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惊讶地发现窗外面已经变成了正常的客栈院落。
“最后一条……上面我讲的那些铁律都忘了吧。”
“什么意思?”孟飞鸣回过神,知道他这是碰上了个有些恶趣味的前辈,不禁有些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玩呢?”
“没有没有。”宿苍笑着摆摆手:“只是明天是七月半。”
“七月半怎么了?”
“今夜子时,百无禁忌。”宿苍朝他竖起食指,轻佻地晃了晃:“小心性命。”
房间门被风带上,孟飞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静默许久,宿苍拿出一张相片,细细地打量着相片上女孩的面容。
原来是龙女啊,看来带你回去不太可能了,但如果你想回家的心足够强烈,我也可以试试,试着带你出去,为了你和你的父母能够团聚,也为了我的扶桑木。
他最后下定决心般地出了门。
下了楼,前台算账的小厮忙迎上来:“客人,可是要用早饭?”
宿苍点头,得到答案后,小厮就将他引到二楼的隔间,偏头就能看见一楼大厅。
他要了一碗粥和几个小菜,还有一壶花茶,清新恬然,宿苍先给自己斟了杯茶,才开始喝粥。
一碗粥,两勺糖。
还剩一半的时候,大厅里又来了五个人,两名女性三名男性,孟飞鸣和之前那个司机也在里面,他们步伐坚定,人虽然多,彼此间却并没有闲聊——是越野车队的那几个。
为首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并不是紧张,他状态很松弛,看似随意却将客栈周围的环境都记在心里,突然,他抬起头,和宿苍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宿苍笑了下,若无其事地抬手打了个招呼,那人一愣,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一顿饭磨蹭了将近二十分钟,楼下的人早已吃好饭,走出了客栈,看样子是打算在外面打探情况。
宿苍拨了下旁边的铃铛,小厮连忙跑上来收拾碗筷,像是随口谈论天气一般地,他一边擦桌子一边说:“有人想要见您,如若愿意的话,不妨再等几分钟。”
说完,小厮帮他添了壶新茶,又忙不迭地走了。
宿苍舒了口气,肩膀靠在椅背上,没多久,右后方的楼梯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一张巨大的青铜面具赫然出现在他身后。
面具的眼睛处是实心的,其上有一条横向的棱线,呈现一种自上而下看人的傲慢,但他的瞳孔被遮挡在面具后边,客观上来看,他应该是看不到人的。
他只有嘴巴和下巴露在外边,皮肤苍白,嘴唇红得发紫。
这处客栈如果真是蜀王蚕丛的栖息地,那么不表现瞳孔的青铜面具,加上黑色窄袖边上绣着的龙纹图案……而袖子里的手臂很长、手掌粗大,那双手臂自然地垂在两边。
宿苍站起身看向面具人,在脑子里飞快地整合信息,突然有一瞬间,他看着那双手,总感觉那双手是要捧着什么东西似的。
——立人像。
青铜立人像,于1986年在三星堆遗址二号坑出土,除去底座,其身长一米八二,头带冠,筒形冠上饰两周回纹,除去十公分的冠,这尊立人像只有一米七二。
但这尊立人像活了过来,正在他面前。宿苍似乎感受到某种黑暗神秘的存在坐在了他的右手边,四周的空气好像被人抽取出去,呼吸逐渐困难,青铜面具则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拜见……大祭司,不得已,叨扰了蜀王的地界,实在抱歉。”在压缩的空气中,宿苍费力地将整句话说完,腰间系着的貔貅玉雕轻轻摇晃。
突然间周身一轻,宿苍笑了下,眼神依旧平静。他重新坐下来,先给面前的祭司添了茶水,才沉声说:“多谢大祭司体谅。”
祭司冷淡地听着他腰间的玉雕和其他配饰叮铃作响的声音,轻慢地嗤了声:“现在棘丛之城局势紧张,天禄一脉向来明哲保身,肯定不是他让你来的,小子……你的目的是什么?”
“确实和他无关。”宿苍点头,爽快地承认了:“我来是为了找一个人。”
他将相片递过去。
祭司没接,只是用手轻轻点了下:“……她啊。”
“一年前她抛弃信众,逃离了棘丛之城,这事犯了忌讳,现在可能已经被她以前的信众找到,亦或是被其他神明麾下的信众抓起来准备用来祭祀。都说不准的。”
“棘丛之城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真怀念啊。”
“你们也在抓她吗?”宿苍直白地问出口,因为信仰正神的人从不屑于说谎骗人:“还是说你们已经得手了?”
“当然不。”大祭司声音散漫,态度轻蔑:“我说了,抛弃信众是犯了忌讳,我们蜀王一脉还不至于这么堕落。”
大祭司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便打算起身告辞。宿苍连忙抬手阻拦:“稍等,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大祭司将面具转向他,或许还是顾忌着他身后的天禄,他拂开他的手,语气颇为忍耐:“似乎是在天字二号的客人手里。他抓了人,一时半会又回不了他的族群,就干脆躲来我们这了。”
“为什么?”宿苍在棘丛之城也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其他阵营的人出事,然后躲到另一方阵营里来的。
“因为蜀王会庇护他的子民。”大祭司这会已经上了楼,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想来天字二号的客人情急之下也拜了蜀王的画像。”
棘丛之城里的怪物,大多夜里活动,白天则陷入沉睡。
唯有今年的七月半不一样。
今年七月半……寻木花开,百无禁忌。
寻木长在日落之所虞渊,后被人移栽至棘丛,子时一到,花香馥郁,笼罩住整个棘丛,接下来便是一场千秋百岁的厮杀。
宿苍站在天字二号的门口,心里想,绝不能将此事拖到七月半,不然谁都走不了。一边他从兜里摸出了根铁丝,毫不犹豫地撬了锁,推门进去。
天字二号和他的房间布局截然不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旷,以及隔间隐隐约约的动静。
宿苍抬头瞥了眼,房间内除了正南方敬拜的蚕丛画像和神龛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墙面是暗红色的,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卧趴在中间一块软垫上,它的几条尾巴将身体圈了起来,宿苍上前拨了下它的尾巴,露出一个充满邪性的狐狸脸。
狐狸聪明,但是野性十足。
他在脑子里把各种古史传说中飞快地回忆了一遍,能跟狐狸扯上关系的左不过是殷商妲己或是狐鸣篝火一类……但棘丛之城是混乱之都,以往的规则秩序不复存在,一切都被扭曲。
这里存在出现的人物或神明,有时候只能算得上同名同姓,和史书资料记载上的性格为人都大相径庭。
怪物会在白天沉睡——这在棘丛之城就像牛顿第二定律一样,永远起效,除非碰上了量子力学。
明天的七月十五就是所谓的“量子力学”。
要抓点紧了,宿苍站起身,走向了隔间——他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铁青色的玄锁将她的双手和窗台捆绑在一起,少女站在那里,窗台几乎和她的脑袋齐平。
“明小姐。”宿苍站在门口,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明川风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是我阿爹叫你来的?”
能称呼她为明小姐的,只能是现实世界进来的人。
在这里,人人都称她,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