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这封信带给我阿爹,他看了就会明白。”少女坐在桌案前,不急不缓地研磨写字。

    “我答应你父亲的是,要将你安全带回去。”宿苍拧着眉,不耐烦地看着明川风写下一些“女儿不孝”“望自珍重”之类的废话。

    “他答应给你多少钱?”明川风晃了晃信纸,低头吹干,一边说:“有命赚钱,你也得有命花才对。”

    宿苍很想说你才多大年纪,你懂什么。但如果眼前的少女真是龙女,那年纪只怕是他的十倍不止。

    以他的眼力,自然也能看出明川风眼里的坚决,所以他只能憋屈地说:“当年你是因为什么背叛信众的?或者你为什么会成为明川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请吩咐。”

    明川风却只是摇头,转而将信封交到他手上:“我阿爹只要看到这封信,答应给你的报酬也就不会为难你。”

    “他的手里有一截扶桑枝。”宿苍叹口气,坦白道:“报酬和任务难度是对等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出去。”

    明川风讶异地看向他,斟酌片刻:“那是一截枯败的扶桑枝,据我所知,它已经毫无用处。”

    “于我而言,它是无价之宝。”宿苍烦躁地扒拉了下头发,说:“外面的狐狸要将你抓去祭天,离入夜还有十几个小时,这会神鬼都在睡大觉。”

    他看着明川风不以为意的神情,耐着性子承诺道:“入夜前,我有把握带你出去。”

    少女却双眸轻合,不再说话。

    外面的风轻悠悠的,吹吐在脖子后边,就像是游魂野鬼一般,凉飕飕的。

    宿苍背靠窗台,面无表情地听着门外来来往往。

    现在,终于入夜了。

    他站在神龛面前,不疾不徐地将三支细香点燃,开棺材铺的老大爷告诉过他,若是想活命,七月半最好就不要出门。

    而明川风执意找死,他也没办法。宿苍努力地劝说自己。

    但他双手合十,最后却只是说:“希望今日出入平安。”

    话音落下,他便提起长剑。

    出门时他浑身战意昂扬,将门一掀开,却几乎和坚硬无比的青铜面具撞了个满怀。

    走廊上,是成列的士兵,他们都带着形状怪异的青铜面具,一齐向他看来。

    宿苍和士兵们僵持在门口,几秒后,站在最前的一位青铜面具款步向他走来:“宿苍,你要出门?”

    他身材高大,浑身气度超尘,左手执法杖,露在面具之外的嘴唇红得发紫。

    宿苍松口气,朝来人作揖见礼:“大祭司安好。”

    祭司却只是朝他冷淡地勾了勾嘴角,警告道:“你拜了蜀王,小妖小怪看到你身上的庇佑之力自然会避让,但大妖可不会管这么多。”

    “多谢大祭司提醒。”宿苍拱手道谢。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要做什么坏事,记得先大喊一声你与我蜀王一脉无关,省得连累吾王。”大祭司脚尖一转,没再理会他:“快些走,不要让吾王久等。”

    后半句显然是对着其他士兵说的。

    宿苍面色不改,一直等一列士兵全部走完了,才慢慢走下楼。

    厅堂今夜灯烛长明,穿着唐装的小厮正兴奋地站在门口往外望,而那五个同他一起进来的外乡人也站在厅堂内,神色冷肃。

    宿苍面色带笑地同他们打了个招呼,才冷不丁地走到那小厮后边:“看什么呢?”

    “哇靠!”

    小厮同宿苍同步后退了一大步。

    小厮吓了一跳,宿苍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人。”小厮气得想骂人,最后却只是咬着牙掰断了手边的木门:“宿先生,有何贵干啊?”

    第四个字的音甚至格外加重。

    “我……”宿苍摸了摸鼻子,莫名感觉有些理亏:“我出门找个人?”

    “找什么?找死吗?”

    小厮脱口而出后才觉得有些不妥,沉默片刻,他扶住断了一截的木门,礼貌地向他送别:“送别无他祝,惟愿君……行如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承您吉言。”宿苍冲他比了个剪刀手,潇洒出门。

    门外面家家灯火通明,而更远一点的住宅区则一片黯淡。这算是约定俗成的规定,在七月半这一天,有意争夺的人便在门口点起长明灯。

    宿苍腰间别剑,沿着青石板,往祭天坛走去。

    身后响起错综的脚步声,落地轻微,却并没有刻意遮掩。

    “几位这是要去哪?”宿苍回过头。

    不出意外,还是那五个外乡人,孟飞鸣落在人群后边,朝他腼腆地笑了下。他们都站住脚步,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跟着你。”为首的男人坦率地说。

    宿苍平日里做事恣意妄为,很少有被人噎住的时候。他顿了顿,才说:“七月半到了,城里并不安全,你们应该去逃命,跟着我做什么?”

    “任务还没完成。”男人瘫着脸,张口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看先生在此间游刃有余,想来也不介意我们跟着?”

    迎着宿苍无言以对的神情,他很快补充道:“是我们执意跟着你,若是遇到危险也是我们咎由自取,你完全可以视而不见,转身离开。”

    宿苍无语地摆摆手:“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那你是同意啦?”男人眼睛亮了亮,嘴角微勾,又很快压下去:“我叫谢居山,怎么称呼你?”

    “我们可能不同路。”

    “没关系。”

    “宿苍。”他哑口无言,只好丢下一个名字就往前走。

    五个人则忙不迭地跟上。

    从客栈到祭天坛必须经过一片树林,林间雾气氤氲,走到后来可见度甚至不足一臂。

    宿苍终于停下来,轻声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净心神咒他一共念了三遍,周身的浓雾才逐渐散去。

    眼前河水潺潺,他们若是再往前走一步,便全都要跌进水里了。

    看样子,这是闯进了别人设下的雾障。宿苍深吸口气,才记起来嘱咐谢居山他们小心。

    河边泥土松软,他们互相搭着肩膀,确保不会落单,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趟过去,大概走了五分钟,他们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活人缘何会来这棘丛城?”

    “哦?是他?”

    “我认得这年轻后生,五年前他从玄奘那里取走了一本《会宗论》。”

    说话的声音响起时,便像是刀剑一般破开了屏障,他们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有五位老人家正并排坐在对岸。

    他们都身着布衣,手握鱼竿。

    其中一位摸了摸胡须,明明笑容和蔼,周身气势却可吞山河,破万竹,令人望而生畏。

    宿苍垂眸,低头拱手:“见过各位前辈,五年前,是晚辈行事过于张扬,让前辈们见笑了。”

    “不妨事。”老人笑了笑:“既然玄奘默许了,吾等也不会多管闲事。”

    说完,他一转话锋,又问:“我倒觉得龙女一事实属咎由自取,你又何必多事?”

    宿苍顿了下,作揖的手还没完全放下,就又平举上来。郑重其事道:“还请前辈指教。”

    这事说来就憋闷,来了棘丛之城,光知道龙女抛弃信众,但个中缘由,来龙去脉他一概不知,问了三四拨人,也都没告诉他。

    老人外溢的生气不满倏然一收,他费解地看向宿苍:“你既然一无所知,不若早些离去。”

    “受人之托。”宿苍言简意赅道。

    老人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宿苍的理由。

    “这倒也不算什么隐秘。”他沉吟片刻,才说:“棘丛之城,意作牢笼,它超脱于三界之外,随意截取魂魄,使得我们常年受困于此处。”

    “也只有你们借着肉身的保护,可以随意进出。”

    “那龙女,便是杀了个像你们这样的外乡人,并借助那个外乡人的肉身出了城。”

    宿苍面色不变地点点头,顺便点评道:“虽然很不道德,但就我所知,这样的事情在城内屡见不鲜,怎么会到如今人人喊打的地步?”

    “因为她麾下有信众追随,而城内怪物游荡,没了神明庇佑的信众,不过是怪物的口粮罢了。”老人冷淡地说:“若是一开始就不接受供奉,那便罢了。但不声不响地逃离责任,实非君子之风。”

    确实有些不像话。

    宿苍真挚地朝老人道谢:“多谢太公指点。”

    姜尚握着鱼竿的手一顿,他倒是毫不意外能被猜出身份,只是语气突然冷肃:“听我说完,你还是要去?”

    “雇主请我带她的女儿回去,我便一定不负所托。”

    正当身后的人各自戒备的时候,姜尚却眉头一松:“如此,你便去吧。”

    话毕,老人家俱垂眸,认真地看着湖面。

    宿苍几人见状,便不再多言,知趣地道别离开了。

    远处的号角声隔着森林传过来,听起来像是闷在一层薄膜里面。

    他们顺着声音慢慢走出了林子,林子之外是一片一览无余的空地,那处祭天坛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宿苍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谢居山:“给我个准话吧,你们来棘丛之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几个人都面露迟疑,谢居山倒是毫不避讳:“医院里有十六个远远没到危重指标的人突然失去了生命体征,恰好我们方道长那天去看望病人。”

    说到这,他手心向上,指向了其中一位长发的女士。

    女人面貌姣好,眉宇间英气凛然,她朝宿苍笑了下,主动伸出手:“您好,我叫方召南。”

    两人短暂地握了下手,才由方召南继续介绍道:“我当时路过看了眼,那些病人只是生魂离体,还有救,我追魂索引,最后找到了这座棘丛之城。”

    “于是,我们就来了。”

    “你要是早些说,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他知道城内大大小小的事情。”宿苍沉默了会,才说:“但现在我有点急事,实在没空带你们去找他。”

    “没关系。”谢居山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静默地看向远处的天坛,刀身似乎都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微微铮鸣。

    “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等你完事,再带我们去找人也可以。”

    他这样解释,眼里的战意像是火星一般,好像随便一点引信就能将之点燃。

    他们披着夜光,大步流星地往祭天坛走去。

    离着不过五十米,听见鼓乐齐鸣,有女子娉娉袅袅,拿着丁字形的木锤分别敲打编钟,高低不同的钟声从她有如柔荑的手中传来,宛如湖中投石,一点一点向外扩散。

    从这风风韵韵中,一名侍女衣袂飘飘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家娘娘请你们过去。”

    已知龙女是被狐狸一族带走的,眼下又称呼上面那位为娘娘。

    宿苍当下心里便有了底。

    他们跟着侍女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到了天坛之上。

    天坛中央有根木桩直立于天地,龙女便被捆绑在上面。

    四周的侍女百千娇媚,唯独不似真人;下边围着的一群人面色潮红,兴奋地盯着逃无可逃的龙女,他们眼中恶意昭昭,但毫无疑问的,他们生前便是人类。

    女子站在高台之上,赤红色的裙摆长至脚踝,她乌云叠鬓,浅谈春山,胜似海棠醉日。

    她开口,声音如冷泉:“各位前来,是为龙女?”

    “是为了明川风。”宿苍先是回答了她的话,才又嬉皮笑脸地问好:“见过娘娘。”

    妲己一愣,笑容明艳:“后世记载我时多为谩骂,你不怕我?”

    “娘娘仙姿玉貌,有何可惧?”

    “仙姿玉貌?”妲己轻碰脸颊,神色讥讽,或许是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原本守在远处的侍女逐渐围拢过来,一张张狐狸的脸若隐若现。

    妲己这才神思恍惚地抬起头,将侍女们挥退下去。

    “物是心非事事非。”她抬眼低眉,看向祭天坛下边:“龙女是一定要死,不然无法服众,但是明川风的命,掌握在那群人手里。”

    宿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贪婪在他们的眼里一览无余。

    想必他们跟龙女一样,都是为了借明川风的身体还魂。但龙女既接受了供奉,就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而那些人则一身轻松,行事太过放肆。

    宿苍冷淡地瞥过那群人:“他们是你的从属?”

    “我不接受任何人的供奉。”妲己向着他们走过来,宿苍和她对视了半晌,才意识到她这是要越过他们下高台,只是他给挡住了路。

    他们一齐退后,妲己被他们逗乐似的笑了下,兴许是这一笑,让她突然又改了主意,她止步,没有走下台阶:“祭天一事于寅时开始,时间还没到,要去看看热闹吗?”

    宿苍知晓她指的是即将发生于千里之外的一场战争,这事只有寻木花开时才会发生,连棺材铺的那位老爷子都特地备了瓜果茶水,准备去凑热闹。

    这时候提起这事,想必不是无的放矢,他迟疑片刻,问:“怎么看?”

    她翻手取出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拇指和食指一掐,镜子便悬在空中,她手腕一转,面前凭空出现一副画面。

    再一眨眼,他们竟然已经置身其中。

    身旁的谢居山下意识握住刀,却又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目之所及,漫天黄沙,他下意识遮住口鼻,这才发现,他们并不能接触到沙砾,站在地面上的双脚也只是虚影。

    他皱起了眉头,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一道人声从后面传来。

    那人穿着粗布麻衣,身后背了个书箱,一副穷困书生模样,旁边却跟了许多妖鬼。

    坎坷不平的道路上,他一路磕绊着跑过来,嘴里一面喊道:“诸位!且等等我!”

    他略过宿苍一行,向着妲己的方向点点头:“妲己姑娘,您也来啦!”

    妲己笔直地站在原地,只朝他微微点头。

    站在书生一旁的女子好奇地向他们看来,方召南无意间和她对上眼神,下意识笑了下。那女子却被吓了一跳似的,后退半步,才朝方召南微微屈膝:“姑娘好。”

    她的声音如燕语莺声,行礼时一身锦衣罗裙略略拖地,曲眉丰颊,秀外而惠中。

    方召南恍惚地回了礼,才激动地和队里另外一个姑娘抱在一起:“哇!她好漂亮!而且声音也好好听,衣服也好好看!她好好看!”

    每句直白的夸赞都是以重音结尾,女子羞红了脸,踌躇半晌,才又躲到书生背后的一群妖鬼里面,寻不见身影。

    那书生跟着妲己叙完了旧,眉眼含笑地注视着这一幕,一直等女子躲了回去,才向方召南主动解释道:“姑娘莫在意,顾娘子只是有些害羞。”

    “不不不,不在意,是我们唐突了。”方召南连忙摆手:“她是姓顾吗?可方便问叫什么?”书生略一沉吟:“此乃女子闺名,我不便多问,若下次姑娘再来棘丛,可以自己去问她。”

    末了,他歉意地笑了下,朝着方召南及其他人一并行了礼,朗声道:“在下姓蒲,名松龄,字留仙。很高兴认识诸位。”

    所有人俱是一震。

    “下次若有机会,我再引姑娘和顾娘子相见。”这位聊斋先生却没在意他们的失态,和方召南约定之后,才拱手笑道:“各位,后会有期。”

    紧接着,他反手敲了下箱子:“麻烦您了。”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从书箱昂首伸尾地飞了出去,数步外,又回头朝向蒲松龄,顷刻间,竟已头大如瓮,身体数十围了。

    这竟然是一条龙。

    蒲松龄理了理衣裳,朝那条长龙款款作揖后,才伸手去握住龙的一边犄角。

    天空兀自霹雳一声,龙一翻身,便腾云驾雾地飞上了天空。后边的一群妖鬼则紧跟其后。

    天地间,只听见一声长叹:“尔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

    他们叹为观止地看着蒲松龄跟着龙的身形跃至高空,去赶赴那场千人盛宴。

    妲己领着他们往前走,广阔天地间,他已经看见了许多老面孔,远处是整装待发的蜀王一脉,他们全数带着青铜面具,那位神秘莫测地蜀王便手持长剑,巴蛇环绕其左右。

    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有一支势力相当的军队。

    宿苍正眯着眼睛去认脸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冷哼:“小子,让你少掺和,我可不想真替你去收尸。”

    这声音及其熟悉,他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您来了?”宿苍笑着扭过头:“那可不行,你已经收了我的酬金,你不是最讲究一言九鼎吗?”

    老爷子抖抖包袱,将布铺在地面上,花生蜜饯瓜子洒了一地后,他又迅速地变出一张小桌子和一壶清茶。

    宿苍和他最熟,等他刚喝上茶,宿苍便跟着坐下来蹭些零嘴。

    “去去去。”老爷子冷着脸挥手:“想吃瓜子先付钱。”

    “别啊,都那么熟了。”宿苍耍赖般地喊道,等余光瞄到老爷子脸色不善了,才叹口气:“那就只能动用我的棺材本了……我的棺材可以少用一根木头!”

    老爷子抿口茶,淡淡道:“那这么多人的茶水费,你的棺材本可不一定扣得起。”

    宿苍一回头,只看到孟飞鸣首当其冲抓了一把瓜子后,还殷勤地分给身后的谢居山:“老大,你也拿点。”

    场面一度十分和谐。宿苍眼前一黑:“喂喂喂,年轻人还是要自食其力啊,我这棺材本都要薅没了。”

    谢居山他们自然能看出来宿苍和这突然冒出来的老爷子只是开玩笑话,当然也有分寸,都只抓了一小把。

    宿苍等彼此都相熟起来后,才趁机向谢居山介绍道:“这便是我之前提过的那位消息很灵通的前辈,若有疑问,可以玉石作为交换。”

    他只是作为中介,等二人正式交谈起具体细则时,便自觉起身和妲己站在一处。

    她恰好也像是和老爷子有什么隔阂一般,孤身站在一旁,极目远眺。

    战争一触即发。

    她指了指左边:“那边领头的,叫柴荣。”

    众人俱是点头:“知道知道,周世宗。”

    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后来宋神宗还评价他说:使天假之年,其功业可比汉高祖。

    妲己满意地点头,又指向右边:“那一位,叫做姜维。”

    宿苍点头,刚想说点什么,身旁的谢居山和孟飞鸣却突然激动起来:“可是天水姜伯约?”

    这位将军的名字对于熟读三国的人来说,实在是如雷贯耳。

    而棘丛之城的特殊性,导致坐在马背上的人并不是后来哀叹“我计不成,乃天命也”的姜维。

    而是当年那位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将军。

    假使能看到这几位的战役,实乃三生有幸!

    但末了,孟飞鸣又踌躇不决地挪到宿苍身边,小声问:“宿先生,这个……我们已经知道棘丛之城里面都是灵魂,但这灵魂和灵魂之间打起来,还会出现死亡吗?”

    宿苍闻言,首先看了眼妲己和老爷子,见他们面无异色之后,才解释道:“棘丛之城立于三界之外,此间灵魂不生不灭,所以眼下的兵戈铁马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但看老爷子的脸色,他本人倒并不介意,还乐呵呵地指着柴荣和姜维:“他俩关系尚可,私底下还一起喝过酒。”

    孟飞鸣一看老爷子愿意回答,便立马顺竿爬上来:“那若是之前便有血海深仇,那在这里碰到了岂不是很憋屈?”

    “那可不。”老爷子抿了口茶后,说得更起劲了:“你以为战场就眼下这么点地方啊?棘丛大着呢,隔壁战场就是勾践和夫差,每次寻木花开,他俩都打得狠着呢。”

    “那还等什么?”孟飞鸣扼腕叹息:“我们要不收拾收拾东西,去那边看……”

    话还没说完,就被队伍里一个皮肤偏黑的壮汉锤了下肩膀:“孟小少爷,您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吧,这里边灵魂是不生不灭,但我们肉体凡胎的,还是别凑这个热闹了吧?”

    孟飞鸣讪笑两下。

    妲己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宿苍见她嘴角微勾,眼神凉薄,不免问道:“那娘娘带我们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们早忘了呢?”妲己嘲讽地说。

    宿苍摸了摸鼻子,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大场面,一时失神,也在所难免。

    妲己冷哼一声,终于给他们指了条明路:“棘丛里名人志士数不胜数,有愿意加入派别的,自然也有潇洒自由,只愿独身一人的。”

    “比如那位。”她指向东南位站着的一位女子。

    她一袭青衫,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宿苍疑惑地望过去,在看见她身旁的女孩时,猛然站起了身。他跟余下的人打声招呼,便匆忙赶过去。

    他们相距不远,宿苍直直地走过去,不遮不拦,她们自然早有察觉,那位清冷女子便主动向前一步:“有事吗?”

    “我叫宿苍。”宿苍停在她们一米之外,拱手道:“明匤请我来接你回去……明川风小姐。”

    说后半句时,他越过面前的女子,去看躲在她后面的人。

    那躲在后面的女孩一听,果然探出头来,雀跃道:“你真是我爸找来的人?”

    “不要轻信他人。”女子连忙拦住明川风,紧接着才收手向他作揖:“在下谢道韫,你说你是川风她阿爹派来的,可有凭证?”

    咏絮才啊……

    宿苍心里恍然,面上却不敢怠慢:“我只能说,一年前龙女将你的身体占据,出了棘丛之后,便一直以你的身份生活,直到前几天,一时失足又回到了棘丛,现在被人抓了拿去祭天。”

    “但好在她只是想惩戒龙女的灵魂,对于肉身并不执着,我们抓紧时间,想必还来得及。”

    宿苍和谢道韫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明川风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才说:“好呀,那我……该怎么做?”

    见她同意,宿苍难免松口气。他看向谢道韫,抱歉道:“我们一行只是借助镜子的虚影投射到这里,能否麻烦谢姑娘帮忙,带她去趟祭天坛。”

    棘丛之城无边无际,但祭天坛只有一处。

    “川风是我认定的妹妹,理应如此。”谢道韫慨然应允:“劳驾祭天坛那边替我们多争取些时间,我们会尽快赶过去。”

    她作揖行礼,落落大方。

    宿苍自然答应。

    谢道韫这才回头,安抚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别怕,万事有我。”

    她和宿苍最后说了声“再会”,便带着明川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宿苍长舒一口气后才走到妲己面前,端端正正地向她俯身行了一礼:“多谢娘娘。”

    妲己眯了眯眼睛,不以为意道:“生命如朝霞,举手之劳罢了。”她一挥手,众人的意识再次回到了天坛之上。

    高处风声猎猎,宿苍眨了下眼睛,眼前又出现了被高高吊着的龙女。他和妲己打了声招呼后,才自楼梯口缓步而下。

    “我一定要带明川风回去。”

    “我会带着这具肉身赴死。”龙女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事情全貌,但只是低头垂眸,不为所动。

    “明匤要我带着他的女儿回去。”宋院微微仰起头去看她:“他曾经跟我谈过他的女儿,说您夺舍的这一年甚至比之前更加聪慧乖巧,您背信弃义难道就只是为了体验一场父慈女孝吗?”

    他语气颇为不解:“可否请您解惑?”

    龙女闻言,脸色突然灰白下来,半晌才呢喃道:“他也是我的父亲,我凭什么不能去看他?”

    宿苍一怔,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琢磨明白了:“原来明匤是前世的龙王。”

    他随即又皱起眉毛,他并非不理解,只是这不合天地规则:“你们的父女之情早已了结,又何必一意孤行?”

    他看着龙女孤傲的面容,缓缓道:“各人境遇不同,性格善恶也都会随之改变,他以前是洞庭君,现在只是明匤。”

    龙女偏过头,不发一言。

    两人沉默许久,直到宿苍看了眼旁边的日晷仪——离寅时只有两刻钟。

    “时间不多了。”他终于没再保持缄默,从兜里掏出了一盒朱砂:“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龙女见谅。”

    “你想仅凭一张现画的符箓让我出来?未免太异想天开了?”龙女看向他,一双犹如黑葡萄般的瞳孔显露出些许讽刺。

    “一点灵光即成符,世人枉费朱与墨。”宿苍朝她咧嘴一笑:“我天赋不佳,让您见笑了。”

    他食指轻点朱砂,不用黄纸书符,不用请神念咒,只是静心凝神,然后,抬手。

    随着他手臂的一举一落,金红色的暗光在空中若隐若现。

    最后……风起。

    他运力一笔而成,面色红润不见丝毫为难。方召南自己便是学道术的,虽然不专符箓,但儿时家中有长辈为了画符费心费力,还无法求仁得仁。

    再乍然看见眼前轻轻松松一笔成符的宿苍,不免心中唏嘘:“说自己天赋不佳,实在是过谦了吧。”

    宿苍则依旧保持着抬手的动作,只要再往前一推,就能将这道无形之符打进去。

    “稍等,容我再跟明姑娘说两句话。”龙女终于开口。

    宿苍眉头轻蹙,算是默认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高台之上的妲己昂首走下来,远处有人正飞速向祭天坛赶来,他抬头看向鬓发乱飞的明川风,和一路提着她,游刃有余落地的谢道韫。

    侍女得了娘娘的命令,才引着她们走上来,两具一模一样的皮囊终于碰面。

    宿苍举着符,继续说:“他想要我带回去的女儿,想必也只是明川风。”

    明川风仰头看向龙女,半是天真半是怜悯。

    龙女却偏过头,不发一言。

    “你曾经跟我说我的爸爸其实是你的爸爸,我初闻此言一时恍惚,这才被你夺了肉身。”明川风歪歪头:“你既然已经借走了一年时光,现在也该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了吧?”

    宿苍一挑眉,有点惊讶于她竟然刚刚瑟缩地躲在谢道韫身后的小姑娘竟然是这种直白的性格。

    “你不会觉得害怕吗?”龙女想了想,问:“他这一世是你的父亲,下一世却不是了;曾经是你丈夫的人,下一世却能面无表情地和你擦肩而过。”

    “以前我的叔叔性格刚烈,这一世却完全变了性子!”

    “还有我阿娘……我的阿娘!”

    龙女越说越激动,顷刻间,她的四周涌现出一股黑气。

    宿苍站在旁边,心里不由地骂了句脏话:“这别是入魔障了。”

    说着,他抬手,终于将那张符拍在了她身上,下一秒龙女的灵魂受到震荡,一团黑气从明川风的肉身上剥夺出来。

    宿苍气都来不及缓,一鼓作气将明川风送回了肉身。

    现在,才是重回正轨了。

    谢道韫提起长剑将绑缚着她的绳索劈开后,再顺势接住。

    明川风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才徐徐走向龙女。

    “我不害怕啊。”她捧住龙女的脸,轻轻笑道:“下一世,我也会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朋友,别人的妻子……我甚至有可能转生投胎成一名风流倜傥的公子,所以我还可能会成为别人的丈夫。”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明川风贴近她的耳朵,轻声低语:“望自珍重。”

    末了,嘈嘈风声中,他们走下天坛,他和谢道韫一人一剑,斩断所有虎视眈眈的恶鬼,谢居山则为他们断后,提着刀大开大合,豪迈不羁。

    身后是咬字清晰,抑扬顿挫的祭天文辞。

    宿苍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妲己望向天空的时候,她虔诚的神情,和一双空荡荡的眼睛。

    “再会。”

    谢居山他们在第一个岔路口提出了离开,想来已经从老爷子那里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消息。谢道韫则说要送他们出城。

    他们穿过渺渺黄沙,寻木的花香沁人心脾。

    “寻木一百年开花,一百年结果,棘丛之城每次花开都要打这一场仗,究竟是为了什么?”

    “宿公子不知道?”谢道韫抿嘴一笑,悠悠道:“他们啊,只是为了一壶酒。”

    “酒?”

    “寻木结的果子酸甜可口,最适合酿酒了。”谢道韫眼神苍茫地看着前方,叹道:“酿酒并毓蔬,人来有棋局。”

    “困于棘丛,不过是消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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