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丰定三年,初春。
太后缠绵病榻,幼帝年岁方六,日日侍疾,不思朝政,朝中却是井然有序。
尚在年节,薄雪未消,尚宝司值夜的司丞正苦闷地跺着脚。
满朝官吏皆可与家人共享天伦,唯独尚宝司要分班日夜值守,只因身前这几方玺印皆是皇权的具象。
本以为只能枯守至天明,却偏瞧见蓝公公提着炭火前来。
司丞惶恐不已,蓝公公是圣上身边人,岂敢劳驾。
蓝公公放下暖融融的炭火,不免寒暄体恤一番,说罢,从袖带中掏出二卷明黄卷轴。
司丞微怔,不及片刻便心领神会,口中含笑道:“还请公公稍等。”
盏茶功夫,一纸未经宰相联署的皇帝密诏签发,连夜奔向了承恩侯府——太后胞弟季行的府邸。
诏命国舅季行长子季无虞改姓云,承袭已故外祖云卿阳之安西王爵位。
侯府上下一片默然。
另有一卷诏书则奔袭至西州,卸了镇西都护潘桂的兵权,五万月甲军交由安西王云无虞接手。
西州远在千里之外,这番突变的风云总得耽搁几日才能刮到月甲军身上。
尚宝司司丞不疾不徐地给某位小女官递了纸条。
一盆炭火算得什么?给大长公主报一次信,所得可是月俸的好几倍。
次日,大长公主入宫。
轿辇上,那明艳动人的美人仪态万千,堪称绝代佳人,已近中年却全无败迹,依旧美得摄人心魄。
她身侧还有一年轻女子,还未褪尽少女之姿,美貌竟已更出其右。
那便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南沧郡主,萧麟儿。
妇孺见其姿容无不失神驻足,龌龊男子夜不能寐,唾弃自己非君非王,竟无国邦城邑可为之倾覆。
太后寝宫前,未及通禀,二人便长驱直入。
病榻上,本该风华正茂的太后却形如枯槁,见来人竟有些惊惧,薄唇微张:“你……来干什么?”
小皇帝李照正侍奉太后身边,圆溜溜的眼睛无一丝往日神采,想是近日忧思难过所致。
萧麟儿兀自屈膝,手叠腰间,算是全了礼数,方才唤了李照出去玩耍。
李照见了趾高气昂的姑姑,颇有些不安,并不想丢下母后出去。
只是贯来如此,姑姑跟母后相见,是不许他和萧麟儿在场的。
殿后长廊上,小皇帝李照埋着头,全无帝王之姿,眉间却紧锁着。
“麟儿,姑姑不喜欢我了吗?”
登基三年,他终于习惯那个“朕”字,近日却越发觉着,那个字未必属于他。
“噗~”,萧麟儿揉了揉他的脑袋,好笑地说道:“我母亲谁都不喜欢,她只喜欢……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
萧麟儿看着天真的李照,目光却穿梭回从前。
小时候,她很怕母亲,母亲要求严厉,且不容置疑。
父亲则很好玩,日日带她投壶捶丸、赏花扑蝶,遍访京郊名山大川。
直至某日去陀因山,却被人粗鲁拦下,原来这四季花开的陀因山已成了独属颜真公主的后花园。
宫廷节庆上,投壶用的箭矢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只因她容貌妍丽,风头太过。
颜真公主莞尔一笑,尽是尊卑和权力的味道。
身为驸马的父亲虽心疼不已,却只能温言制止。
颜真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母亲是仁德皇后,驸马自然不敢开罪。
还是大长公主携谏议大夫偶然撞见,以致仁德皇后的贤名不保。
在母亲的眼里,权力既是众人给的,也是自己争来的。
当月,萧麟儿给先帝舅舅献上民间蜂蜜,先帝赞不绝口。
此产自陀因山的土蜂蜜声名鹊起,达官贵人甚至内务府采买,竟都难得,只因陀因山再无养蜂人。
一时之间,颜真公主名下的田庄土地被人盘点出来,数量惊人,民议沸然。
此事传至谏官之耳,又招致龙颜大怒,门阀世家圈地之风就此腰斩。
颜真,甚至皇后娘家父兄全部牵连其中,仁德皇后一脉从此荣宠不再。
那之后,她不觉间更加亲近母亲了,山野溪涧、虫鸣鸟叫都渐渐远离,珠环点翠、云锦香车用之不尽。
她时常随母亲出入宫禁,讨喜应酬。她不矜不伐,又开朗豁达,灵动姿容落在谁的眼里皆是养眼,皇城里人人都喜欢这小郡主。
数年时间,中宫近乎成了冷宫,先帝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母亲开始扶持并不得宠的季嫔,所图自然是其子年幼,父兄无能,只能仰仗着大长公主。
三年前,三岁小儿李照便被扶上皇位,表面是太后垂帘听政,实则六部尚书,乃至中书令,皆明目张胆入公主府议事。
季太后岂能甘心,几番扶持父兄家人,给新帝培植势力,季家却难堪重任,现下竟唯有仰赖子侄辈的云无虞……
“嘭”的一声,瓷器落地的碎裂之声。
萧麟儿和李照俱是一惊。
也不知是母亲的茶盏,还是太后的汤药碗?
“儿女婚事,竟也是……你的棋局吗?”太后近乎声嘶力竭,却虚如破竹。
大长公主冷笑道:“我们谁的姻缘不是棋局呢?你怎的还如此天真?”
“无虞那脾性,谁做得了他的主,你若非要麟儿上赶着去季家,以后有她受的。”
“那就不必您操心了,若不是太后肯抬举,他云无虞哪堪配我麟儿?”
殿外,人小鬼大的李照却嘀咕起来:“就不能再等几年吗?”
“等几年又如何?”萧麟儿疑惑。
“再等几年,麟儿就嫁给朕做皇后,不好吗?”
“呵~”萧麟儿轻笑,某个尊贵的小脑瓜子挨了一弹指。
“呀!”李照捂着额角,“你真想嫁给我那表哥吗?他可有一屋子美婢呢。”
此话倒不假,成了亲还得费些神打发了才是,萧麟儿想起母亲的交代,她得拿住了云无虞,此人与季父不睦,此后只能更加不睦了,绝不能让他为太后所用。
在大长公主的熏染之下,她早就没了少女之心,姻缘不过是一种手段,与情爱何关?
“你不是一向缠着你那表哥吗?怎么背后却说起人家坏话?”
“你也是,表里不一,你向来厌烦他,此时怎么护着了?”李照嘟起了嘴,像个失宠的宫闱怨男。
“这样不挺好的吗?以后我就拉上他,一起来找你玩儿,不好吗?”萧麟儿温声哄道。
似乎是有点道理,李照掂量着,成了亲就没有了男女大防,他喜欢的两个人就可以一起跟他玩儿了……
寝宫内,太后又如何拗得过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要把女儿安在云无虞身边,犹如一根毒刺插入她刚培育的苗圃里,甚至连带着刺入了季家本宅。
安西王府远在西州,若西境平稳,太后自然希望云无虞留在京都,方才是皇帝拥趸,又可避免与季家疏远了。
萧麟儿若过府,也必在季家,此后只怕家宅不宁。
她那侄子素爱美人,放萧麟儿这京都第一美人在他身边,时日久了,他到底是谁家的兵就难分说了。
太后心中难安,此举犹如一场豪赌,她那纵情声色的荒唐侄子担的起如此重任吗?
春回地暖,院中已生了丛丛斑驳绿芽。
萧麟儿换了一身轻便胡服,只道要亲去采备些陪嫁之物,便出了门。
她一人轻骑穿城而过,芷源街上璀璨的金楼、胭脂铺,皆都未停留,反而去了一家不起眼的茶铺。
很快,几个带着肃杀之气的男女跟了进来,却只是坐在角落里听书。
说书的老先生抑扬顿挫,徐徐道来。
话说三十年前,西域蕃国蛮狄众多,此降彼叛,屡战不止,以至民不聊生,商不成商,大周朝内却无人能制。
直到千首会首领云卿阳横空出世。
千人千面,首领云卿阳的面却没人见过,传闻先帝在茗山行宫见过悄然潜入的云卿阳,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真面目呢?
这千首会本是个横跨中原与西域的江湖帮派,借着西域行商或僧人传道的由头,行刺探之事。
据说先帝和云卿阳一见如故,赏识有加,彼时先帝年轻气盛,正欲开疆拓土,遂封了云卿阳将军之衔,且看他挥斥方遒。
云卿阳果然胜战连连,常有不战而胜、劝降归顺之事,人称佛口将军,若再叛者,他又是怒目修罗,雷霆镇压。
从此周朝疆土辽远,商贸通达,万里来朝。
如此举世伟功,直接奠定了先帝“武帝”的封号,云卿阳也一举得封安西王。
然而,武修甚深的云卿阳未及四十,就无疾而终。
云公膝下无子,王爵竟无人承袭,只一女儿,名唤素溪。
这小女的生母身在勾栏,在窑子里养了几年才牵着她找上云卿阳,这云卿阳也不知自己是否真像个冤大头,妓子把孩子往他跟前一推,便麻溜跑了。
女娃瘦小得很,一问才知,都九岁了。
他掐指一算,那年他才十二……
云素溪跟着他习武练剑,云卿阳慨叹小女天资卓绝,必是一代女侠。
然而女侠半路被美貌公子迷花了眼,非要嫁给季行那小子。
季家家主只是微末小官,彼时云卿阳已领兵西征,声名大震,这婚事本不登对,只是当时云卿阳尚在虎口狼窝里蹿,若能把小女安置京都,他倒没什么意见,婚后若不如意,大不了休夫。
如此,云素溪在季家安生度日,生下一子,云无虞。
“嘁……”众人讪笑。
“云公血脉终究是断了呀!”
云卿阳平定战祸、镇守西域,大快人心,天下皆知,然这烂熟于心的故事却是男女老幼都爱听的。
只是讲到了云无虞这,就……
“这云大少爷啊,哪用得着听说书的讲,此人花样儿何其多。”
“昨儿个,人家就带上王二家的狗,去芸香楼吃佛跳墙了。”
“王二家的狗?”
“那卖菜的王二穷得要宰狗吃肉,云公子气得掀了菜摊子,二两金坨坨易了狗,此狗算是得道升天了,日日扑咽佳肴,销金窟里听雅乐,姑娘们得跪地伺候这狗子呢。”
“荒唐啊……”
“这算什么,他还教姑娘们舞剑呢!”
“可是云公杀敌破万军的千机剑?如此旷世剑法怎能沦落至烟花女子手中!”
“虽无血脉相连,好歹恩养一场,怎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
“千机剑千变万化,据说学之五分便是不败之剑,女子柔弱,她们学得了一成剑法去?”
“那云素溪不就学了千机剑吗?听闻云公之死不简单,她单枪匹马杀去牙帐报仇,功夫定是了得的。”
默然许久的说书先生忽接过话口,道:“那可未必,云公几番深入敌后,未伤分毫,云素溪却是回府即重伤不治,差之千里,那云无虞还能得几分真传……”
萧麟儿呷了一口茶,心说这老先生怕不是收了公主府的钱财,好生偏颇。
一来云素溪早年便与季家和离,并带儿子回了安西王府,云无虞那几年该是养在外祖身边的。
二来云素溪确实斩了敌首,以致突厥强国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先帝怜惜巾帼遗子,特命他继承安西王的食邑,又命他回归季家,不至于孤寡一人。
然这云公子打小就费爹,富可敌国,却只会招猫逗狗、逞凶斗恶……
众人七嘴八舌沸沸扬扬。
角落里的几人听得津津有味,一心细的女卫忽才发觉,自家郡主早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