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郊外荒山,杂草蔓生。

    萧麟儿脱下帷帽,手持短柄弯刀,肃然挥斥。

    枝蔓齐声削断,刀口干净利落。

    这七宝弯月刀小巧易携,别在腰间,再就着一身胡装,她像个时髦贵气的小郎君。

    可这弯月匕于她并非装饰,她曾得一“高人”指点,会些刀剑功夫,只是毕竟郡主之身,不便携带长剑,所以常佩一把饰物般华美的匕首。

    这静寂荒山硬是被她开出一条路来,身子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见一金杏满枝的小树,便是这儿了。

    萧麟儿正欲挥刀斩去爬满坟头的野藤,却见那墓碑不似原来?

    难道找错了?

    她每年来给父亲扫墓,全凭着山下有一湾溪流,溯源而上,寻到这棵杏树下,那无字木碑后,便是父亲的埋骨之处了。

    此刻,那碑竟是个爬满藤蔓的旧石碑,上书:“老友沐斋先生之墓”。

    父亲的确曾自号沐斋先生,他尤爱笔川的温泉,遂寻一地建了温泉池,雅号不过是三两好友之间的笑称。

    萧驸马埋骨数年,竟还有人记得么?

    五年前,就快到了给她寻姻亲之时,多少王亲世子跃跃欲试,却偏偏此时家逢突变。

    游手好闲的父亲竟一夜成为惊天巨贪。

    他认了罪,百万金银却不知所踪。

    她的婚事也无人再敢提。

    萧家一夜倾覆,萧驸马则落得凌迟的下场。

    若仅是贪没,本不至于如此重罚,只是巨额钱财或与襄王藏兵有关,虽查不出实证,先帝仍以谋逆同党重处。

    大长公主因天家血脉未被株连,萧麟儿一度贬为庶民,在母亲庇护之下,只是名声受损,未曾流落民间,后李照登位,才赐封她郡主身份。

    “哈……呼……”

    “累死老子!”

    “这位俏郎君,来帮我一把啊。”

    来人一身玄衣,玄衣上缎光熠熠,应是贡品倭缎,低调得……不能再华贵了。

    身上却背着一五尺长的石板,好是磋磨华服。

    那男子将石板往小杏树上一靠,差点压断了枝,无奈只得自己扶着,气喘吁吁。

    待他直起了腰,萧麟儿才发觉他已高了她一整头。

    记忆中,这人还跟她差不多身量,后来年岁稍长,便有了男女大防,只偶尔远远见其身影,不是一身绛红,便是齐紫,时而也刻意一袭白衣,可以想象那一脸骚气。

    今日竟难得穿了一身玄色,也算用了心。

    那人才缓过气,却见“俏郎君”已经戴上帷帽。

    “我大周第一玉面郎君,和你这京都第一美人,难道不是我更吃亏……一点点吗?”

    萧麟儿并不搭理,只兀自除着草,草深已没住了孤坟。

    这自封的“大周第一”还在喋喋不休,“你莫不是害羞?”

    一顶雪白帷帽打着旋直冲门面而来,差点毁了咱“大周第一”的好容貌。

    那人指尖轻点,霎时便止住了那蛮不讲理的帷帽。

    “少了我的指点,郡主的武功,啧啧。”他遗憾地摇着头,顺便给自己戴上了俏丽帷帽,“止步不前。”

    萧麟儿自认脾气挺好,但打小跟这人说上两句话,便是火光直冲颅顶。

    “王爷倒是精进了,尤其心眼,每年都等我开好了路,方才纡尊降贵地来。”

    这石碑上的“老友沐斋先生之墓”,不必说当是他云无虞刻的。

    父亲之事牵涉谋逆,当年尸骨都无人敢收,还是云无虞派江湖人寻了来,埋在这荒山之中。

    此后几年,二人未在此遇见,她以为云无虞不再来过。

    如今看来,他大概是在她先头扫清障碍之后,才幽幽前来。早两年便发现无字木碑已经腐朽,遂去年便背了刻字石碑上来。

    父亲的碑她不敢落下大名,公主府也只她一人知晓此事,所以只能就地取材,弄了个简陋的木牌。

    “你这又是作甚?”她指了指云无虞方才费力吧啦搬上来的大石板。

    帷帽男子掀起帷幔,露出一脸得意的贱色,浪费难得的好皮囊。

    “今年吾老友要换新身份了,自然需要新的碑。”说罢,那人扶着的石碑陡然翻面。

    “岳丈·沐斋先生之墓”。

    萧麟儿的心里似乎一直藏着一只野猫,打小便有一种冲动,想挠花眼前这人的脸!

    从他第一次落在院中老梨树上开始……

    春日微雨,梨花恹恹。

    雨后花香正淳郁,彼年九岁的萧麟儿命人清理出树下凉席,独坐抚琴。

    本该很是雅意,只是手中是一首新学的曲子,弹得生涩。

    忽一阵惊风急雨落下,浇得她湿了半身。

    她狼狈抱头,那雨那风却骤然没了,只瓣瓣梨花纷落。

    她抬首望去,身后的梨树上立着一身绛红的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年纪。

    梨白映着那红,刺眼得很。

    “呀!对不住。”少年态度敷衍,并未落地解释,便又问道:“驸马住哪个院子?还请指个路。”

    瞧着这高高在上的小贼,萧麟儿气得结舌,几息之后才怒道:“哪儿来的宵小,竟敢闯我公主府,你找我阿耶作甚?”

    小贼似来了兴致,在横枝上蹲下身,却仍旧居高临下地道:“你便是萧驸马的女儿,萧麟儿?”

    “是又如何?”萧麟儿不觉危险,只是梗着一口气。

    “果然如传闻般俊俏,只是琴抚得不好,换个别的去糟蹋吧。”他看着那价值千金的名琴,又看看她,神色可惜。

    她向来讨喜,不善口头之争,心头不禁窝火,只后悔早该唤来侍卫将他拿下。

    那少年却蔑笑一声,飞身上了院墙,身法极其灵巧。

    萧麟儿心下一惊,又见那绛红身影跃至屋顶,青砖黛瓦悄无声息。

    那轻如鸟雀的人儿游走屋脊,却忽然急停回首。

    “看谁先找到你阿耶,若你先到,小爷带你登舟打窝去。”

    那少年纵身跃下,消失不见了。

    哪儿来的野人!萧麟儿急忙赶去父亲的院子,不是真稀罕跟那少年去抓鱼,只是觉着他或许真与阿耶相识。

    临到院门,当空却闪过一抹赤影,那妖冶少年已先身入院。

    “你还是自己玩过家家吧,小美人。”少年疏冷,毫无歉色。

    他利用了她,偌大公主府,驸马却偏住在角落的小院里,叫人不好找来。

    少年朝屋宇走去,却越发觉着不对劲,梁上藏着不少人!

    “那你先陪我家暗卫练练手吧。”萧麟儿眸光狡黠,颇为得意。

    这里是阿娘的书房,暗卫最多的地方,日夜不离。

    霎时,院中一群黑衣人闪身而出,小小年纪的云无虞却并不怯场,有些怨愤地道:“好心机。”

    那艳丽少年与七八个黑衣暗卫缠斗起来,一时竟分不出胜负,只见他身法奇诡,剑锋更是出其不意,训练有素的暗卫竟讨不了半点好。

    萧麟儿怔住了,这种程度的武学,这个年纪……

    怕是只有安西王府回来的那孩子了。

    外翁突然逝去,阿娘取敌首级,却重伤身亡,这才舟车千里送来季家的那少年。

    “住手!”萧麟儿急呼道,“别打了,他是我阿耶的朋友,快停下!”

    她不忍,阿翁阿婆疼爱她至极,阿翁病逝时,她难过了好久,此人则更是可怜,连阿娘都没了。

    暗卫们犹豫着止住了攻势,少年也不再纠缠。

    转身却见她眼中闪烁之光,他太熟悉了,不觉间更加疏离,兀自收了剑,跃墙离去,也不再要她带路了。

    萧麟儿欲言又止,自知好像又伤了他心,却又忍不住委屈,明明是他擅自闯入,又多番出言不逊,怎的叫自己不安愧疚起来。

    那时候的云无虞已自称自己姓云,好像那是他跟阿娘和外翁的最后一点联系。

    那时候的他冷漠又敏感,不易相处,却独和阿耶亲近。

    驸马通常不能委以重任,阿耶是从三品光禄卿,却几乎是个虚职,平时哪儿好玩就去哪儿。而云无虞则是个迷茫苦痛的真小孩儿,或许阿耶的玩心能让他忘记些许悲痛吧,他时常光临公主府。

    当然,是那种梁上君子式的光临方式。

    彼时,萧麟儿常随母亲出入宫禁结交贵友,不常与他们同游,却从不缺席他们的河鲜宴、叫花鸡和葡萄酿,她只等着桌上吃现成,桌下少不得和云无虞掐架。

    她干不过便找暗卫姐姐们学,学了还是不敌他,时常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生狼狈。

    却也是在那几年里,她功夫长进颇快。

    后来便是那惊天一案,他不再来公主府抱梁,二人便鲜少有交集了。

    金杏满枝的小树下,一向温婉的萧麟儿眼中却是火光烧灼,如金杏儿般扎眼。

    “我们还没成亲,岂容你放肆!”

    萧麟儿挥着弯月刀便冲他出招,云无虞是扛着石板上山的,累赘宝剑早就半路扔下了,只得空手接招,间或以“岳丈”石碑格挡。

    “你还能逃婚不成?这声‘岳丈’不是早晚的事?”

    一阵乒乓哐啷,岳父大人的新碑已经缺了几个角,又多了几条沟沟壑壑。

    七宝弯月刀可不仅是形似弯月,刀身更是由月银打造,身轻质坚,削铁如泥。

    云无虞不肯撒手,她自然不能罢休,二人如小时候一般缠斗不止,总觉得父亲该在一旁炙着鹿肉。

    不知此刻,阿耶看得见这番熟悉的吵嚷光景吗?

    凡胎肉身的石碑哪经得住这番锤炼,忽的应声而碎。

    云无虞颓然跌坐在地,这可是他一路背着,生怕磕了碰了,爬了二里坡,才生扛上来的呀!她知道这有多重吗?有用多磋磨他的皮肉?

    萧麟儿转身便要下山去,面上淡然,心里却是极尽得意,不觉间脚步轻快。

    身后却传来云无虞的声音,刚才的飞扬喧嚷一下冷却。

    “萧麟儿,你信你阿耶吗?”

    她蓦然停住。

    日日耽于山水,囿于庖厨的父亲,会是罪诏上那个把百姓敲骨吸髓的恶人吗?

    她宁愿相信一切都是一场阴谋,父亲从来不争,他并非能在刀尖起舞之人,于是成为砧板上的死鱼。

    可那又如何呢?

    她没被牵连已是幸运,父亲已身死,翻案还有意义吗?

    “不仅是你父亲,当年那位,你难道看不出,他死得蹊跷?”

    萧麟儿闭上了眼。

    那个人模糊得厉害,好像他想抹去自己的记忆似的。

    世间再无那样的人。

    “关你何事!”她嘴硬又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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