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荒山,杂草蔓生。
萧麟儿脱下帷帽,手持短柄弯刀,肃然挥斥。
枝蔓齐声削断,刀口干净利落。
这七宝弯月刀小巧易携,别在腰间,再就着一身胡装,她像个时髦贵气的小郎君。
可这弯月匕于她并非装饰,她曾得一“高人”指点,会些刀剑功夫,只是毕竟郡主之身,不便携带长剑,所以常佩一把饰物般华美的匕首。
这静寂荒山硬是被她开出一条路来,身子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见一金杏满枝的小树,便是这儿了。
萧麟儿正欲挥刀斩去爬满坟头的野藤,却见那墓碑不似原来?
难道找错了?
她每年来给父亲扫墓,全凭着山下有一湾溪流,溯源而上,寻到这棵杏树下,那无字木碑后,便是父亲的埋骨之处了。
此刻,那碑竟是个爬满藤蔓的旧石碑,上书:“老友沐斋先生之墓”。
父亲的确曾自号沐斋先生,他尤爱笔川的温泉,遂寻一地建了温泉池,雅号不过是三两好友之间的笑称。
萧驸马埋骨数年,竟还有人记得么?
五年前,就快到了给她寻姻亲之时,多少王亲世子跃跃欲试,却偏偏此时家逢突变。
游手好闲的父亲竟一夜成为惊天巨贪。
他认了罪,百万金银却不知所踪。
她的婚事也无人再敢提。
萧家一夜倾覆,萧驸马则落得凌迟的下场。
若仅是贪没,本不至于如此重罚,只是巨额钱财或与襄王藏兵有关,虽查不出实证,先帝仍以谋逆同党重处。
大长公主因天家血脉未被株连,萧麟儿一度贬为庶民,在母亲庇护之下,只是名声受损,未曾流落民间,后李照登位,才赐封她郡主身份。
“哈……呼……”
“累死老子!”
“这位俏郎君,来帮我一把啊。”
来人一身玄衣,玄衣上缎光熠熠,应是贡品倭缎,低调得……不能再华贵了。
身上却背着一五尺长的石板,好是磋磨华服。
那男子将石板往小杏树上一靠,差点压断了枝,无奈只得自己扶着,气喘吁吁。
待他直起了腰,萧麟儿才发觉他已高了她一整头。
记忆中,这人还跟她差不多身量,后来年岁稍长,便有了男女大防,只偶尔远远见其身影,不是一身绛红,便是齐紫,时而也刻意一袭白衣,可以想象那一脸骚气。
今日竟难得穿了一身玄色,也算用了心。
那人才缓过气,却见“俏郎君”已经戴上帷帽。
“我大周第一玉面郎君,和你这京都第一美人,难道不是我更吃亏……一点点吗?”
萧麟儿并不搭理,只兀自除着草,草深已没住了孤坟。
这自封的“大周第一”还在喋喋不休,“你莫不是害羞?”
一顶雪白帷帽打着旋直冲门面而来,差点毁了咱“大周第一”的好容貌。
那人指尖轻点,霎时便止住了那蛮不讲理的帷帽。
“少了我的指点,郡主的武功,啧啧。”他遗憾地摇着头,顺便给自己戴上了俏丽帷帽,“止步不前。”
萧麟儿自认脾气挺好,但打小跟这人说上两句话,便是火光直冲颅顶。
“王爷倒是精进了,尤其心眼,每年都等我开好了路,方才纡尊降贵地来。”
这石碑上的“老友沐斋先生之墓”,不必说当是他云无虞刻的。
父亲之事牵涉谋逆,当年尸骨都无人敢收,还是云无虞派江湖人寻了来,埋在这荒山之中。
此后几年,二人未在此遇见,她以为云无虞不再来过。
如今看来,他大概是在她先头扫清障碍之后,才幽幽前来。早两年便发现无字木碑已经腐朽,遂去年便背了刻字石碑上来。
父亲的碑她不敢落下大名,公主府也只她一人知晓此事,所以只能就地取材,弄了个简陋的木牌。
“你这又是作甚?”她指了指云无虞方才费力吧啦搬上来的大石板。
帷帽男子掀起帷幔,露出一脸得意的贱色,浪费难得的好皮囊。
“今年吾老友要换新身份了,自然需要新的碑。”说罢,那人扶着的石碑陡然翻面。
“岳丈·沐斋先生之墓”。
萧麟儿的心里似乎一直藏着一只野猫,打小便有一种冲动,想挠花眼前这人的脸!
从他第一次落在院中老梨树上开始……
春日微雨,梨花恹恹。
雨后花香正淳郁,彼年九岁的萧麟儿命人清理出树下凉席,独坐抚琴。
本该很是雅意,只是手中是一首新学的曲子,弹得生涩。
忽一阵惊风急雨落下,浇得她湿了半身。
她狼狈抱头,那雨那风却骤然没了,只瓣瓣梨花纷落。
她抬首望去,身后的梨树上立着一身绛红的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年纪。
梨白映着那红,刺眼得很。
“呀!对不住。”少年态度敷衍,并未落地解释,便又问道:“驸马住哪个院子?还请指个路。”
瞧着这高高在上的小贼,萧麟儿气得结舌,几息之后才怒道:“哪儿来的宵小,竟敢闯我公主府,你找我阿耶作甚?”
小贼似来了兴致,在横枝上蹲下身,却仍旧居高临下地道:“你便是萧驸马的女儿,萧麟儿?”
“是又如何?”萧麟儿不觉危险,只是梗着一口气。
“果然如传闻般俊俏,只是琴抚得不好,换个别的去糟蹋吧。”他看着那价值千金的名琴,又看看她,神色可惜。
她向来讨喜,不善口头之争,心头不禁窝火,只后悔早该唤来侍卫将他拿下。
那少年却蔑笑一声,飞身上了院墙,身法极其灵巧。
萧麟儿心下一惊,又见那绛红身影跃至屋顶,青砖黛瓦悄无声息。
那轻如鸟雀的人儿游走屋脊,却忽然急停回首。
“看谁先找到你阿耶,若你先到,小爷带你登舟打窝去。”
那少年纵身跃下,消失不见了。
哪儿来的野人!萧麟儿急忙赶去父亲的院子,不是真稀罕跟那少年去抓鱼,只是觉着他或许真与阿耶相识。
临到院门,当空却闪过一抹赤影,那妖冶少年已先身入院。
“你还是自己玩过家家吧,小美人。”少年疏冷,毫无歉色。
他利用了她,偌大公主府,驸马却偏住在角落的小院里,叫人不好找来。
少年朝屋宇走去,却越发觉着不对劲,梁上藏着不少人!
“那你先陪我家暗卫练练手吧。”萧麟儿眸光狡黠,颇为得意。
这里是阿娘的书房,暗卫最多的地方,日夜不离。
霎时,院中一群黑衣人闪身而出,小小年纪的云无虞却并不怯场,有些怨愤地道:“好心机。”
那艳丽少年与七八个黑衣暗卫缠斗起来,一时竟分不出胜负,只见他身法奇诡,剑锋更是出其不意,训练有素的暗卫竟讨不了半点好。
萧麟儿怔住了,这种程度的武学,这个年纪……
怕是只有安西王府回来的那孩子了。
外翁突然逝去,阿娘取敌首级,却重伤身亡,这才舟车千里送来季家的那少年。
“住手!”萧麟儿急呼道,“别打了,他是我阿耶的朋友,快停下!”
她不忍,阿翁阿婆疼爱她至极,阿翁病逝时,她难过了好久,此人则更是可怜,连阿娘都没了。
暗卫们犹豫着止住了攻势,少年也不再纠缠。
转身却见她眼中闪烁之光,他太熟悉了,不觉间更加疏离,兀自收了剑,跃墙离去,也不再要她带路了。
萧麟儿欲言又止,自知好像又伤了他心,却又忍不住委屈,明明是他擅自闯入,又多番出言不逊,怎的叫自己不安愧疚起来。
那时候的云无虞已自称自己姓云,好像那是他跟阿娘和外翁的最后一点联系。
那时候的他冷漠又敏感,不易相处,却独和阿耶亲近。
驸马通常不能委以重任,阿耶是从三品光禄卿,却几乎是个虚职,平时哪儿好玩就去哪儿。而云无虞则是个迷茫苦痛的真小孩儿,或许阿耶的玩心能让他忘记些许悲痛吧,他时常光临公主府。
当然,是那种梁上君子式的光临方式。
彼时,萧麟儿常随母亲出入宫禁结交贵友,不常与他们同游,却从不缺席他们的河鲜宴、叫花鸡和葡萄酿,她只等着桌上吃现成,桌下少不得和云无虞掐架。
她干不过便找暗卫姐姐们学,学了还是不敌他,时常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生狼狈。
却也是在那几年里,她功夫长进颇快。
后来便是那惊天一案,他不再来公主府抱梁,二人便鲜少有交集了。
金杏满枝的小树下,一向温婉的萧麟儿眼中却是火光烧灼,如金杏儿般扎眼。
“我们还没成亲,岂容你放肆!”
萧麟儿挥着弯月刀便冲他出招,云无虞是扛着石板上山的,累赘宝剑早就半路扔下了,只得空手接招,间或以“岳丈”石碑格挡。
“你还能逃婚不成?这声‘岳丈’不是早晚的事?”
一阵乒乓哐啷,岳父大人的新碑已经缺了几个角,又多了几条沟沟壑壑。
七宝弯月刀可不仅是形似弯月,刀身更是由月银打造,身轻质坚,削铁如泥。
云无虞不肯撒手,她自然不能罢休,二人如小时候一般缠斗不止,总觉得父亲该在一旁炙着鹿肉。
不知此刻,阿耶看得见这番熟悉的吵嚷光景吗?
凡胎肉身的石碑哪经得住这番锤炼,忽的应声而碎。
云无虞颓然跌坐在地,这可是他一路背着,生怕磕了碰了,爬了二里坡,才生扛上来的呀!她知道这有多重吗?有用多磋磨他的皮肉?
萧麟儿转身便要下山去,面上淡然,心里却是极尽得意,不觉间脚步轻快。
身后却传来云无虞的声音,刚才的飞扬喧嚷一下冷却。
“萧麟儿,你信你阿耶吗?”
她蓦然停住。
日日耽于山水,囿于庖厨的父亲,会是罪诏上那个把百姓敲骨吸髓的恶人吗?
她宁愿相信一切都是一场阴谋,父亲从来不争,他并非能在刀尖起舞之人,于是成为砧板上的死鱼。
可那又如何呢?
她没被牵连已是幸运,父亲已身死,翻案还有意义吗?
“不仅是你父亲,当年那位,你难道看不出,他死得蹊跷?”
萧麟儿闭上了眼。
那个人模糊得厉害,好像他想抹去自己的记忆似的。
世间再无那样的人。
“关你何事!”她嘴硬又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