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时节,萧麟儿嫁入季家,一切按部就班。
除了某人在公主府尊雁礼上闹了一出“尊雁换狗”的荒唐事件外,一切寻常。
那日锣鼓喧天,一片喜色。
只是夕阳斜映,都快误了昏时,还没出门。
丫鬟兰心愤然说道:“姑爷太不像话,竟带一只狗来迎亲,还非要挟那畜牲行尊雁礼,说什么大雁忠情,狗也忠情,不输大雁,前院正与分说呢。”
该不会是那只差点被人剥皮吃肉的狗子吧?她反应平平,似乎没心情跟他斗气。
她本以为自己该是很平静的,她早已接受,她的婚事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心里却有一个少女在哀婉叹息,还有一个蒙着纱的身影,靠不近,走不掉。
大雁忠贞,多么讽刺。
她唤了人来:“把府中备的玉雁拿出来,再去前院通报,谢过王爷相赠爱犬,知我素喜养宠,今王爷执雁,我托爱犬,两相美满。”
云无虞倒是识趣,没再荒唐闹下去,乖乖交了狗崽。
美人妆毕,只待出阁,她却浑然不知自己是何模样。
红妆抱卧黄毛犬,场面大概前所未有吧。
雁忠于贞,狗忠于主,他云无虞到底是胡闹,还是专为触怒阿娘来的?
他是想说大长公主不忠于主?
如此生事端,这未免太张扬了些。
所幸接下来万事顺利,季家行了三揖礼之后,二人算是礼成。
至于同榻圆房之礼,为避免打出一顿鸡飞狗跳的动静,二人非常和谐地分了上下铺。
翌日,萧麟儿一身腰酸背痛。
这丫的狗东西,上下铺还得一人一天分着睡,好没担当的狗男人!
她不禁下重手搓了搓怀中这黄毛犬,这是只田园犬,不甚漂亮,好在性情温顺,任人揉搓。
要怪就怪你那不是个东西的主子吧。
房中丫头打趣她,一说王爷自幼习武,怕是勇猛太过,又来一说王爷定是闹了王妃一宿……
季家这些个丫头们实在没规矩,公主府陪嫁来的丫鬟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八风不动。
云无虞不像小时候那般敏感疏离了,也不知是转了性,还是这就是他的本性,把丫鬟们纵得没边儿。
可是在她跟前,倒没有几分差别,态度是软和了些,却依旧戏耍嬉弄,她心下不禁来气。
这房中来来往往,光一品女使就有六个,其他小丫头加起来得有十数个,院中还未尽数,活像进了女儿国。
看她们院中喧嚣吵闹,好生头疼,萧麟儿打定主意,得让这些快乐似神仙的丫鬟们收敛些,不然就打发出去。
好在他这小院也不算小,往外扩了几重,既跟季家挨着嵌着,又可算做一独立小宅,平时中间小门掩着,巴不得不相往来。
小门东边,亭台楼榭皆是最繁复奢华的,若不是怕逾制,地砖都恨不能用金砖。屋内用具之奢靡更不必说,萧麟儿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宫廷豪门更是出入寻常,这般靡衣玉食仍是罕见。
云无虞多年来受用安西王的食邑,手中大概是钱多得烫手,挥霍起来毫不心疼。
门西头则暗淡许多,乏善可陈,应是几年前君舅季行被封承恩侯时新修建的,本也算世家大气之风,只是比之东院就差远了,还挤着君舅家和大房两大家子人。
季行是庶出子,太后是其一母胞妹,同辈还有位嫡出子,是大房,至今两家尚未分家。
如此复杂的关系,又同居一府,本该去一一拜见,不过她来季府可不是为了处关系的,自然也就免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云无虞竟刻意打了招呼,不许她去梁氏跟前站规矩。
那话说得,像个主家老爷似的,萧麟儿温声送走了老爷:“滚~”
这才送走了“老爷”,又来了“大小姐”。
季行与梁氏的大女儿季知琴不请自来,也就是大姑姐,跟着的还有位大房的嫂嫂姜氏。
这还是云无虞的大丫鬟辛夷告诉她的,好在这一屋子丫鬟平时不像样,但在外人面前,还是会做做样子。
“王妃万福!”二人恭敬行礼。
身后两人端着厚厚的几沓账本和对牌钥匙等。
萧麟儿大概明了了,这二人是来打秋风的。
两院悬殊如此明显,倒也难怪。
姑姐果不其然开口道:“我母亲梁氏体弱多病,劳累不得,这几年我便逾矩代行掌家之权,既王妃嫁来我们季府,掌家之权当交还媳妇,还请王妃过目清点。”
瞧这姑姐的年纪该是早就出嫁了,萧麟儿倒是奇怪,梁氏劳累不得,怎不让大房的媳妇管家?非得让已婚的女儿回娘家理事,也不能放手掌家之权么?
“姐姐说笑了,我自当掌安西王府,怎能逾越季家?”萧麟儿笑言。
让她来管家,那东西院自然要公平统一。
看来云无虞对自己很大方,对季家却是不闻不问的。
“太后虽命二弟改了姓氏,却未许在京都单独立府,那便是想全两家之仪,王妃自是安西王妃,也是我季家儿媳,不是吗?”季知琴似乎早料到了她的说辞。
“太后怎么想的,未曾告知我,正巧,过几日照儿寿辰,我亲去问问太后?”
季知琴噎住,没想到她敢直呼圣上名讳,却又不好发作,她郡主之身都是圣上特赐,二人亲近也早有耳闻。
“另外,不知姐姐是哪府的儿媳?不用孝敬夫家吗?姐夫如此体恤疼爱,真让人羡慕。”她依旧笑意盈盈,近似天真无知。
辛夷面露难色,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大小姐夫君是九品旅帅张持仪。”
原是个兵鲁子,还九品?那可称不上“府”了。
想来是出嫁得早,那些年季太后还在后宫坐冷板凳,季行还是末流小官,自然攀不上什么高门大户。
“主子面前,岂容你私语嚼舌根,你个爬床的货色,上不来台面,就我那二弟纵得你没规矩,竟敢在王妃面前失仪!”
季知琴不知被踩了什么痛处,忽的发起疯来。
辛夷臊得脸蛋绯红,差点掉下泪。
萧麟儿知道,辛夷是个稳重体贴的,从云无虞的态度看来,她最得信任,院中事物十之八九是她拿主意的,从自己过府以来,她又极有分寸,事前请示,事后报备,滴水不漏。
她以为萧麟儿不知情,无意戳了大姑姐痛处,遂赶紧低声找补,却不想得了人家一通臭骂。
萧麟儿给陪嫁丫头兰心使了个眼色。
兰心正要开口,却忽的被一泼辣女声镇住。
“你说谁爬床?我们满院子的姑娘都清白着,要不是你们对外抹黑,王爷哪有如今的‘好名声’?”大丫鬟凌霄冲将出来,指尖差点戳到季知琴的面上。
“你们自己不好过,就盼着别人都不好过。呸!腌臜人!”凌霄那伶牙俐齿可饶不得人,非得吐个干净,“成了亲的女儿还带着夫婿儿女一家子赖在娘家,白吃白喝,没皮没臊……”
兰心本该喝止,王妃面前不得污言秽语高声喧哗。
这一闹,倒是开不了口了,只怕打了自家丫鬟的脸,季知琴还毫发无伤。
那季知琴也是带了丫鬟来的,哪看得主人如此受欺负,不禁和凌霄对骂起来,出口之话无非就是这群丫头们,和云无虞关系暧昧,爬床的还是通房的,谁也说不清,又句句带上王妃尊面,岂能容得下这群狐狸精?
大房嫂嫂姜氏也见不得凌霄如此嚣张,不得不帮衬两句。
那黄毛小犬平时温顺,此刻倒是护起主来,冲着季知琴和姜氏龇牙咧嘴,一顿狂吠,口水喷飞……
好生热闹,萧麟儿冷眼旁观。
不就是想挑拨关系吗?最好让这东院乱成一锅粥,要么她亲手打发了这些丫鬟们,要么云无虞护着,跟她闹个不休。
算盘打得可响亮,跟她嫁来季家的打算一样呢。
萧麟儿却绕过了这锅沸粥,拿起季知琴送来的账本,细细瞧着。
她心头默算了片刻,便唤了兰心来。
“把对牌钥匙都收好,通知所有管事到东院来议事。”
“裁掉福禄苑这五人的月银,季家户籍上可没这些人。”
“还有这笔翻修福禄苑的经费,扣下不发,这院子用得着一年五修吗?”
带头发疯的季知琴莫明消停下来,作为福禄苑主人,岂能容他人作主。
只见她眸光如蛇蕊,嘶嘶地挑衅道:“王妃莫不是跟阿耶学的算账,怎么越算越少了。”
本来沸腾的凌霄之流也不敢帮腔,那可是谋逆之人。
萧麟儿不语,那谪仙般的容颜竟生出一抹邪魅之感,看得人心头悚然,好像她意外掉落了一张面具,那张人见人爱的慈柔面具,那张多年来根植血肉的假面。
“我依了姑姐所言,行掌家之权,怎的还不满意?我该向姑姐学习,多的都抹到自己账上去,这样可好?”
“你……胡说什么?弟妹确实该学学了,既被你阿娘硬塞进了我们季家,那便要懂我们季家的行事规矩,日上三竿还不去给我阿娘请安,公主府就是如此教养女儿的吗?”
萧麟儿掩面轻笑,“我阿娘只教我如何御下,确实不曾教我去给妾室请安。”
她笑得极美,却让季知琴不知所措起来。
忽一身影在廊外落定。
原是云无虞。
看样子是从府外飞身翻墙回来的,竟和曾经在公主府一样。
他才回来,便见自家夫人笑靥如花,对上他那本不该生在他前头的姐姐。
他娘嫁了季行才知,人家早有外室,本想娶个正妻,再迎回外室和小女,却不想招惹了云公的女儿,成了亲也不敢带外室归家,又贪图云公的助力,白耽误了几年,才叫他阿娘发现。
他把那一家子看了这么多年也没看顺眼,依旧恶心。
“青黛,蝉衣,把那个人给我从哪儿来的扔到哪儿去。”他毫不客气的吩咐两个武婢送客。
“苏木,苏叶,多叫几个人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还有,调几个侍卫把那小门儿给我守住了,西院的蚊子都不许飞进来!”
“可不能吸了我夫人的血。”
萧麟儿看着这喋喋不休的男人,正像一只嗡嗡叫的蚊子。
无趣,跑来插什么手。
她自会派人卸了张旅帅的职,大长公主的女儿,少不得有些官场人脉,跟这后宅夫人相斗,实属杀鸡用牛刀。
不过,张旅帅那位上司,倒是很值得接触一下。
当年,那人在蜀中查贪墨案时,那位上司便护卫其左右,直至他遇刺……
正好,可以换了自己人替过去。
她近日总想起云无虞说的那句话。
他死得蹊跷。
她不知云无虞何故要重提旧事,他在暗示什么?
还是想假借她手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