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又做梦了。

    还是那个有点光怪陆离的梦。

    密布的乌云与一望无际的海面连接在一起,吞噬了光线和时间;汹涌的波涛拍打着黑漆漆的礁石,应和着狂风的呼啸。一座白墙金顶的孤塔伫立在岸边,肃穆又凄清。

    塔的最下层是个浑圆的祭坛,一群散发敞怀的人在大哭大笑、手舞足蹈,齐声唱着奇怪的音乐。

    再然后,就醒了。

    对梦里的内容,元昕并无太大的兴趣深究,毕竟此刻最要紧的还是先填饱肚子。

    她对着破庙的天花板发了会呆,开始盘算起等下到底是吃昨天剩下的半个馍馍还是再出去化个缘。要是运气好碰到热心人士的话,还能吃上一顿热喷喷香乎乎的杂菜饭。

    在她陷入纠结的时候,耳边传来马蹄声。

    仿佛是有几个人骑着马往半山的破庙过来了,这大概是上山途中唯一可以驻足休息的地方。

    元昕只得忍痛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迅速拢起为数不多的几个家当——一个缺口的木碗和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一个有些发霉的斗笠和一身换洗的粗褐。只是现下没有足够的时间溜出破庙,只能悄没声儿地沿着窗户翻到破烂得像是要随时坍塌的后院小柴房里去,暂且避一避。

    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的来历,但潜意识里总是提醒自己要避着人行路。对此,元昕短暂地纠结过,又很快释怀了。人嘛,去者已逝,来者犹可追。没必要纠结一些已经发生的且大概率并不愉快的事情,先在这个乱世活下来是要紧。

    马蹄声果然在院门前停住了。

    仿佛有个人推门见来了,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然后才出去把剩下几个人叫进来。

    进来的仿佛有三个人。

    一个是刚刚进来探看的,仿佛是个小厮,嘟嘟哝哝的说着“这庙宇瞧着也破败,不定有什么脏污东西。主子还是去山顶的云吉寺歇息吧,那边的禅院也是一早就备下的。”

    另一个仿佛是个管事的侍女,冷冷呵斥了一句“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子的主了?”

    小厮连声告罪,主子却一声不响。

    元昕暗自称奇——难不成这主子竟是个哑巴不成。

    不过,她很快就顾不上揣测了,因为有细微的脚步声在往后院过来。仿佛就是那个不出声的主子。

    那脚步声突兀地在柴房面前停下了。

    坏了,总感觉是冲着她来的。

    元昕心如擂鼓,紧张地捏着衣角,屏住了呼吸。

    目之所及,仅有一堆散发着湿霉味道的稻草,根本没有什么容身之所。

    倘若那个人推门进来,个中景象便一览无遗。先前留在破庙的正堂尚可说是昨夜避雨,如今躲在这小破柴房里,却倒显得有些居心不良了。

    唉,这就是腿比脑子快的坏处了。元昕在心内暗暗叹口气,同时飞速运转着大脑,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借口。

    难不成说自己是出逃的下人,自幼习惯了睡柴房?不好不好,万一被扭送到官府,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难不成说自己是偶尔路过?可这柴房后面就是陡峭的后山,怕是健壮的练家子也爬不上来,何况她这过分瘦弱的小身板。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见外面一声轻笑,“有意思”。

    原来这主子并不是个哑巴,而且声音还有些好听。

    只是,他并未推门进来,她也确信自己并未发出声响。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这里藏着人?还是仅仅一句无心感慨?

    没有给元昕反应的机会,脚步声又渐渐远了。“我们赶去云吉寺吧,莫让方住持久等了。”

    元昕松了口气,还好是虚惊一场。

    这声音非常年轻,听着也像个纨绔子弟,却有一股莫名的威慑力。

    很奇怪,希望下次不要再遇见这么奇怪的人了。

    云顶寺位于云顶山的顶峰,遍植苍松翠柏、终年云雾缭绕,隐隐的诵经声自山涧传出,平添几分庄严肃穆,倒真像是化外之地。此寺始建于高祖年间,却兴盛于荒帝治下。只因荒帝多次携贵妃到此参拜,上至贵胄官宦,下至豪强平民,无不效仿、蜂拥而至。依仗丰厚的香火钱,云顶寺从一间两进的小庙扩张成占据整个山头的建筑群,雕梁画栋、精美至极。

    方远住持早已派一个机灵的小僧等候在山门处,见到陈珩如一行,便赶紧引至专门的禅舍。说是禅舍,其实是个两进三间的独门小院,格外宽敞。

    那小僧满脸堆笑道,“住持尚在晚课,领诵《心经》。贵客请先洗漱,稍作歇息。”

    陈珩如微微颔首,“有劳。”

    待小僧退下后,侍女庾君便上前伺候着净面净手,帮着换了一套海青,重新整理好冠发。

    雄浑的鼓声响起,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散落在小院的青石板面,显得格外幽暗寂静。

    陈珩如将香茗饮尽,皱起了眉头,“这银针远不如往年。”

    庾君边收拾掉茶盏,边低声回道“主子见谅,想必已是这边最好的茶叶了。如今中洲凋敝,民不聊生,这茶也跟着连年减产。”

    陈珩如重重叹口气,“这一路走来,真叫人心里发凉。虽说有个盼头在,却不知能否得用。”他疲倦地闭上眼,挥挥手。庾君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小厮退到了门外。

    天很快就暗下来,与别处的灯火通明不同,这个禅舍被笼罩在无边的夜色中,只有门口悬挂的两盏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不多时,方住持着人相请,道是已备下素斋清酒。

    小僧领着一行三人前往别院,途中所见僧人俱面色红润、身强体健,与刚才破庙里又瘦又脏的小猴子形成鲜明对比。

    陈珩如面色又冷了一分,却没有开口。

    别院是个五间三进的大院子,也是方远主持的日常居所。整个院子古朴典雅,最为名贵的便是东南角的千年香樟,四角点缀着大朵的黄公石,别有意趣。

    方远已在正房门口等着,约莫五十岁,身量不高但格外结实,圆圆的脸上挂着慈眉善目的笑意,眉长耳厚,倒真有几分像弥勒佛。

    见到陈珩如一行,他脸上笑意更盛几分,双手合十行完礼,微微弯腰向内示意:“陈公子远道而来,鄙寺蓬荜生辉啊。老衲已备下粗茶淡饭,请陈公子赏光。”

    陈珩如淡淡一笑,“师丈如此,倒是折煞我了。还俗已逾十年,还是寺里的素斋让人挂心。”

    方主持有道是粗茶淡饭,可桌上满满登登的近二十碗菜,都是仿制着荤菜做的,色香味俱全、几能以假乱真。

    陈珩如坐到桌边,伸手拿过一碗全无佐料、毫不起眼的素面,垂眼慢慢地吃着。

    方远脸上殷勤的笑意仿佛一瞬间僵住了,随即又像是无事发生地堆起,他故作不经意般地问道,“陈公子可是舟车劳顿累了?也是,从元都到云顶寺,骑乘快马也要连续半个月。如此行色匆匆,可是元都有什么大事发生?”

    陈珩如神色不变,“不曾。荒帝的下落,恐怕只有妖道江崇信知道了。方主持倒也不必担心没有供奉,去岁九月才拨下一万两黄金的赏赐,恐怕还能支撑个十年八载的。”

    方远的眼皮子跳了跳,心中暗骂,这个陈珩如的驴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跟小时候一样讨厌。他强撑着没有露出气恼的神色来,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呵呵,说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老衲自然关心的是陛下的安危和社稷的稳固了。那陈公子此行,不知是为何而来啊?”

    陈珩如极淡地瞥了他一眼,郑重道,“自荒帝携宝离奇失踪,中洲陷落,械斗虐杀不计其数,我这越骑校尉当的是焦头烂额。特此告假半月,前来云顶寺疗养身心,还望住持行个方便。”

    末了,又示意庾君上前递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不轻不重地补充道,“既是借宿、不好过分叨扰,这衣食住行一概从中支取,有劳住持安排了。”

    方远木着脸接过,看一行三人渐行渐远。

    身后的大弟子方慧觑着师父脸色,不由恨声道,“这小师侄,竟是一点同门情谊也无,倒是白白费了师父一片好心。”

    方远的脸骤然阴沉下来,喝骂道,“蠢货!如今他可是正四品大员,哪里还是同门,动动嘴皮子就能碾平整个山头。这半个月都给我紧着点皮,不许马虎。待他走了,再做计较。”

    方慧神色一惊,低头应是。

    方远回头,眯着眼看自己不成器的大弟子,咬牙低声道,“给他拨两个机灵点的下人,每日伺候,回来跟我汇报行踪——千万记住,可别被发现了,不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慧讷讷点头,立马退下,自去物色人选。

    元昕就知道遇到这奇怪的一行人,是她今日大劫。

    刚在山道上走的好好的,突然被一根旁斜逸出的藤蔓绊倒,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飞起,头部重重磕到前方的枯树桩上,随机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清淡的香气慢慢飘散过来,唤醒了昏睡中的元昕。

    她懵懵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做工考究的软榻上,盖着松软的薄被。

    “这又是哪里?”心中疑惑,她缓缓坐起身来环视四周,却不见人影。

    “可是小娘子醒了?”一个仿佛有些耳熟的女声自窗外传来,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含笑踏入,手里还拎着一只素雅的小陶罐,正袅袅散发着米粥的清香。

    她过来往元昕的身后垫了一个靠枕,好叫她坐得舒服些,一边又拿了一个小碗,慢慢舀了些澄黄稠软的小米粥递给她,说道“小娘子不必紧张,我家主子前来寺里清修,途中偶遇你昏倒在地、额角流血,恐生不测,所以冒昧将你带回寺中,请了大夫。伤口已经包扎好,不是什么大伤,却也要好生将养几日。小娘子若是放心的下,就在这小院里住几日,换药煮粥都便宜。”

    元昕抿了抿嘴,没有伸手去接这粥碗。虽说恶意揣测别人是不够礼貌的,尤其对方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在人人都难自保的乱世里,这样的善意实在是太稀少了,少到她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只有时刻保持警惕,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许是看出了元昕眼中的戒备,庾君并没有生气,她把粥碗拿到自己面前,不动声色喝下去半碗,宽慰地笑笑,“小娘子,我们并没有恶意的。我家主人是元都越骑校尉,为人清正、素有贤名,他自幼在这寺中带发修行,你若是这边的乡邻,或许还曾见过他呢。”

    元昕攥紧被角的手微微松开了些,她又问道,“那你们为何要救我?”

    庾君沉吟了会,坦诚道,“倘若说是缘法使然,小娘子必定不信。待你养好以后,我家主人想请你帮个忙,也会付给小娘子相应的报酬。”

    元昕纠结了会,大声道“帮忙无妨,违法乱纪的事我可不做。”

    庾君扑哧一声笑出来,揉揉元昕蓬乱的头发,“小娘子尽可放心,断不会作恶。”

    她起身将粥罐和一只干净的小碗放在一边的茶几上,颔首道“我就不打扰小娘子歇息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敲敲窗棂子,我马上过来。”

    元昕点点头,伸手拿过小米粥小口喝起来——温软香甜的米粥淌过舌尖,一路熨帖到心里。实在是太好喝啦!

    接下来的三日,她和这位庾君姐姐逐渐熟悉起来。庾君心思细腻,行事周全,又烧得一手好饭,让她逐渐堕落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温柔乡里。

    但是快乐总是短暂的。这日庾君送午饭来的时候,还另外拎了个匣子。匣子里放着一套苏绣如意云纹锦衫,分外华美。

    庾君抿了抿嘴,开头道“小娘子,我家主人今日想你帮个忙。用完午膳后梳洗,我们要尽早出发了。”

    元昕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遗憾。但很快就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不过是睡了几天高床软枕,吃了几顿精致佳肴,就再也不想回到过去风餐露宿的苦日子了,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更何况,这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忙还不定是什么呢。

    她很快收拾好情绪,冲庾君甜甜笑了笑,“我省得的,庾君姐姐。”

    庾君极为手巧,不多时便收拾完毕。元昕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修长的柳眉,明亮有神的杏眼,小巧挺翘的鼻头,配上灵动的双髻和精致的衣饰,倒真像个富贵人家娇养长大的小娘子了。

    倘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庾君默不作声地牵起她的手向外走去。

    绕过一段回廊,就到了正房。一个着深青色直裰的男子正坐着品茗,斯文俊秀却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听到庾君的问安,他微微抬起头来,道“走吧。”

    这似曾相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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