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是个剑客。
剑客有剑,亦有信念,否则就不能称为剑客,只能叫江湖浪人。
阿昭的信念是报仇。
阿昭一直跟师父生活,师父养他成人,教他武艺,四个月前师父在病榻上握着阿昭的手告知他身世,阿昭才晓得自己也是爹生娘养的,只是十六年前爹娘被人杀了,阿昭命大,被师父救了下来。
师父枯瘦的手铁一样牢牢握着阿昭的手,出气多,进气少地要阿昭发誓报仇,阿昭没多想,顺从地跪了下来。
埋葬了师父,阿昭带着剑离开,辞别了生他养他的北山北水,去寻仇人。仇人在江湖,阿昭漂泊在江湖。
阿昭年少,不懂什么是江湖,但阿昭懂怎么用剑,阿昭还用颗少年人古道热肠的心。阿昭一路搭救许多人,也被许多人搭救;阿昭遇到许多人,也同许多人分道扬镳。
阿昭遇到了一个黑衣剑客,秀美不似江湖浪迹人,可剑术十分高超,一剑霜寒十四州。他们比试了一场,阿昭输得很惨,那人说:“你败在我手下,不冤。”
阿昭后来知晓那人名叫季惊春,明月惊春破九霄,江湖的顶尖高手,阿昭也觉得自己委实不冤。
待阿昭乘一叶小舟顺流南下时,江湖客口中多了个叫作阿昭的少年侠士。
阿昭抵达这座江南小城时,正值阳春三月。
欢迎游子的是柳枝间翩翩的燕子,露水中润开的灼灼的桃花。阿昭从未见过此等千里莺啼的美景,醉倒在水乡人家的白墙黛瓦下,江南的酒如江南的雨,缠缠绵绵,丝丝缕缕,像春水铺就的女儿心事,碧绿织就的芳草萋萋。
阿昭迷蒙着醉眼去看,才发现是柳树下的青衣人,盎然若春意。
阿昭彻底醉了过去,周围人笑说少年人忒坏酒量,三杯便成了醉猫。有人笑问:“花先生,今日怎么不算命了?”
花弄影没回答他的问话,只是上前搀扶起阿昭,笑得一似杨柳风,低下头看阿昭眉间的一点红痣:“小郎君初来江南,只怕酒未成饮,先被山水醉三分。”
酒客好奇道:“花先生,这小郎君可是你旧识?”
花弄影自前年孤身一人摆了算命卦,便是独来独坐独行独居,小城人不识他,亦不见亲朋寻他,难免好奇。
花弄影道:“我今日给自己卜了一卦,这小郎君是我有缘人。”
那酒客便笑:“花先生说话忒玄乎。”却也没拦他。花先生虽不是小城人,可心肠却是极好,看见孩子都要给块糖,不怕这小郎君出什么事。
花弄影扶着个身量已长的少年,脚步却还轻巧,低低唱出侬伊的小调,词却是自己改的:“小郎君,爹娘抛;辞故乡,万里遥;江南好,春光老,江湖夜雨吴蓬船,武林笑尽合花眠……”声音渐次低下去,末了化作微不可察的叹息。
阿昭是被一个毛茸茸的重物压醒的,一只黑色的大猫,皮毛闪闪仿佛缎子,头搁在他胸前,睡得正香。
阿昭没敢动,抬头看着青色的帐子,静静地想:“我这是在哪儿?”
宿醉一夜的头隐隐胀痛阿昭揉揉太阳穴,忽然听一道含笑的声音:“头疼?”
阿昭一惊,身上的猫摔在地上那黑猫也不生气,“喵喵”娇声叫着又跃到床上。
阿昭才发现屋里坐着一人,青衣黑发,眼尾长长,是一幅温润书生的模样,只是眼下青黑,仿佛一夜未眠。
阿昭犹豫道:“我记得我昨天喝醉了……是先生收留了我吗?”
花弄影不答,只是望着他,那眼神让咫尺的他们相隔开,隔开万水千山,白云深处静静远眺。他恍惚地问:“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阿昭说:“阿昭,‘天理昭昭’的‘昭’。”
花弄影的脸忽然变得雪白,仿佛当胸中了一箭,又问:“你瞧着年纪不大,家里人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阿昭说:“我只有个师父,师父死了。”
室内静了一霎,花弄影说:“对不住。”
阿昭却浅浅一笑:“没事的。”
花弄影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你头还痛,我去寻些解酒药来。”脚步慌慌,踉踉跄跄。
一路踉跄进厨房,灶门处倚个姑娘,像只偎灶猫,笑眼弯弯欣赏他的狼狈样,欣赏够了才一扇眼睫,开门见山道:“我要带阿昭走。”
花弄影轻柔道:“不行。”
花缠枝脸色一变,笑意一收煞气沉沉:“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有个什么身份说这话,不是江南终老此生吗?那就少插手江湖事!”
花弄影轻声说:“阿昭是师父的血脉,我不能让他有任何一点闪失。”
花缠枝嘴角一挑,古古怪怪道:“你是师父的好弟子,你晓得要护好阿昭,我是没心肝的。”
她猛然将花弄影按在墙上,袖中的两把弯刀抵上他的脖子:“你装什么,师父和裴先生是怎么死的,你忘了,我可没忘!”
花弄影一言不发,垂着鸦青的长睫看她,仿佛引颈受戮的羔羊。花缠枝最恨他这个样子,银牙半咬。
“阿昭不知道他的爹娘,”花弄影沉默了会儿,开口说,嗓音压得低,“仇是你们的仇,不要把阿昭扯进来。”
花缠枝说:“那是他爹娘,那是他的仇,他该报的。今日我不带他走,明日他也要自己走——你要拘他一辈子吗?”
花弄影道:“不,我不干涉他去留,阿昭要做江湖客便做江湖客。”
花缠枝猛然一退,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是!”
花缠枝走后,黑色的大猫从窗口跳进来,花弄影摸它的头:“你喜欢他。”
猫甩开他的手,舒舒服服地趴下。花弄影轻轻道:“他生得像师父。”
花弄影端着药回来时,阿昭再次入梦。他便把药搁在床头,坐在床边的椅上。
阿昭还小——才十七岁,脸上还有点软肉,眉目乍一看像他娘,可眼底眉梢又自己修修补补,少了雾里花的缥缈,更可亲些。
花弄影用手描着阿昭的脸,没敢真碰,虚虚一拢,叹了口气。
阿昭再醒过来时,已日过竿头,他羞涩而歉意地向花弄影道谢,搜过全身也只得五个铜板。
他很不好意思地眨着眼,睫毛闪动像柔软的羽扇。
花弄影摊开手掌收下铜板,唇角含着笑,如沾了一点烟雾缭绕的美玉。“足够了,小郎君是我有缘人,见了你便抵过真金白银。”
船荡悠悠离了渡口,阿昭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先生的姓名。
真奇怪,他蹙着眉毛想。年幼时听过的鬼狐花妖一起涌上心头,来时的江面茫茫融进白雾,阿昭像是从南柯大梦里惊醒,怀疑起自己所见所闻皆不过黄粱一枕、障眼迷雾。
他卧在船边,指尖浸在水中,划出一纹纹涟漪。衣袖上粘了点柳絮,阿昭轻轻吹开。
同船的人是个文雅的青年,幽幽叹道:“扬子江头杨柳青,杨花愁煞渡江人!”
阿昭斜着眼看他,那人一挥手:“相逢即是缘,不妨相识。在下名唤颜苍泽,敢问郎君名姓?”
阿昭说:“我没有姓,我叫阿昭。”颜苍泽不知从哪掏出把折扇,乌木扇骨、洒金扇面,幽幽散着香,张牙舞爪的浓墨大字:“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问:“阿昭小友的‘昭’是‘倬佊云汉,昭回于天’的昭么?”
阿昭懵了,胡乱“嗯”了一声。
颜苍泽“哗啦”一收扇:“小生久闻少侠大名。听闻阿昭少侠武功盖世,和江湖高手季惊春不分伯仲,如今一见当真是惊才绝艳,英雄出少年。”
阿昭愣住,什么人给他造的谣,季惊春何等天骄,阿昭在他手下没撑过三招,几时打成平手?
阿昭动了动唇,想把这事解释清楚,船忽然停了,正在江心处,前后左右上临无天,下接无地。只茫茫水面环绕。
颜苍泽偷偷摸摸地摘了玉佩香囊,连扇子一块塞进袖子里,喊道:“船家,为何不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忽地有条水淋淋的黑影跃上船,却是个高大汉子。船家摘了斗笠,露出张凶神恶煞的脸来,话倒挺客气:“兄弟俩个没想为难客人,只是鸟要找食,人要钱财,二位留下买路财,这江便顺顺当当地过。”
颜苍泽也客气:“二位道运不济,我们俩个一文不名、两袖清风,实在没什么买路财。”
他又压低声:“阿昭少侠,一会儿打起来,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阿昭握着剑,忐忑道:“我尽力。”
颜苍泽笑笑,声音含情:“那便要依仗阿昭了。”
打劫的船家同汉子交换个眼神,决定捡软柿子捏,直冲颜苍泽来,软柿子猝不及防,眼见大刀飞来,却动也未动。
铮然鸣金之声一响,原来是阿昭长剑一横挡住了,剑尖微转,剑光似秋风扫落叶般猛烈攻来,船家吃了一惊,忙施展身法躲开,还是被伤到了手,血线在左臂上绽开,小蛇般蜿蜒盘旋。
阿昭足尖一点,立在船头,江风飒飒,吹得他长发似墨泼。
阿昭又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如之前大开大合之势,却似冬日冰刺骨,天凝地闭一般。
颜苍泽暗自奇怪:“怎得这样熟悉?”却又没个下文。
那边汉子脸色一沉,向后一仰落入水中,才堪堪躲了过去。
船家见没了帮手,也不恋战,跳进水里。
阿昭扑了个空,待稳住身形后,二人俱已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