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九的家在京都东南角一条破落巷,墙角攀爬上青苔,凌霄花开得细细小小。
他今日没有出摊,躺在竹藤椅子上,拿一方蒲扇盖住脸,在日光下懒洋洋晒着。
虞意欢把脸拾掇干净,依旧穿着简单干净的麻布衣衫,干枯分叉的头发随意拿了根桃木簪子挽着,蹲在徐三九旁边吃西瓜。
西瓜是临街卖豆腐的聂姑娘给的,皮薄肉多,大夏天吃着井口里拿出来的西瓜,实在是一件很满足的事情。
虞意欢一口将西瓜籽吐出来,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她白皙透净的小脸上,她歪头,笑得清甜。
”师父,我要去给阿婆扎草蜻蜓了,待会儿下了晚市,我们吃什么?“
徐三九挠了挠背上的虱子,嘴巴含糊不清,”嗯,在吴婆那里稍条草鱼回来吧,晚上烧鱼吃。“
”好嘞!“
虞意欢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抢过徐三九手里的蒲扇,招摇着出院儿门去了。
徐三九眯着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长叹一口气,”娘,欢儿不是走了,她是给您扎草蜻蜓去了。“
柱子后犹豫踌躇的老妪方才像个孩子一样撒开了腿跑到老翁身边,摇着徐三九的手,激动地笑着,”欢欢,蜻蜓,会飞。“
她在阳光下模拟着蜻蜓飞舞的动作,枯瘦黄褐色的皮肤就像老树皮吸饱了春雨,鲜妍又沉重。
徐三九牵过她的手,陪她一起跳,欢声笑语,溢出古老的青石砖墙。
日头下了西山,虞意欢手里牵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另一只手抓着几只草扎蜻蜓,朝王家酒铺走去。
今日酒铺生意比前几日好些,王叔忙前忙后,汗水打湿了后颈,只来得及跟虞意欢打声招呼,”欢娘子又来给徐师傅拿酒啦。“
”老规矩,三瓶芳菲醉,账本明儿消。“
”叔今儿个忙,你自个儿去后院找你婶拿,别忘了教我家阿花写字。“
”叔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虞意欢穿过热热闹闹的人潮,在后院拎了三瓶芳菲醉,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坏了,在黑山坡多逗留了半个时辰,只怕是回家要晚了。
她赶着脚程往乌石巷跑,经过黑魆魆的巷子时察觉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影,回头望去却只有一只黑色的狸花猫,月光冷冷照在地上。
兴许是这几日和徐三□□占卜,搞得她一个现代人也疑神疑鬼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听的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
"着火啦!”
方向是徐老头家。
虞意欢几乎是跑着回去的,入眼是刺目的红,滚烫的温度似乎要将时空都扭曲,徐三九的院儿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周围聚集了不少人,拎着木桶往火里倒水,不过都是杯水车薪。在火光中,虞意欢还嗅到一丝浓重的血腥味儿。
“欢娘子,不能进去啊!”
几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摁住发疯的女子,不停劝慰。
“那可是官家人啊,欢娘子,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斗得过那瀚海皇天?”
虞意欢只觉得冰凉的泪珠浸透胸襟,手脚发凉,草扎的蜻蜓上沾满了她的血。
徐老翁死了。
阿婆没了。
他们今晚还没一起吃晚膳,吴婆家的草鱼要和聂姑家的豆腐一起下锅,徐老翁做蘸料很有一手。
“徐三九!”
那声呼唤近乎用尽她全部的力气,她跪在地上,官府的兵差分开两条道,火光在少女眸中,泪水打湿膝盖,虞意欢重重磕在地上。
整整三下,额头上血迹惨烈,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新旧交错的泪痕。
火光中走来一个俊逸出尘的素色身影,他手里拎着一把血迹斑驳的利剑,脸上是一贯的疏离。
素锦云纹的靴子停留在虞意欢的视线中,头顶上方传来低沉暗哑的男声,“表姑娘胡闹够了,便随沈某回府。”
虞意欢抬眸,熊熊火焰在她眼中燃烧,那双清冷如玉的手仍然朝她伸着,主人并不着急。
“长公子,”她淡淡开口,“我记住你了。”
沈叶初淡淡看着她,就像雪山之巅的树,身躯并不为所动,目光仍然冷漠,他并不因为虞意欢的冒犯而懊恼,只是依旧维持着君子的礼节。
“表姑娘,请。”
虞意欢覆上那双杀人的手,站起身来,透过来人长身玉立的肩膀,看到燃烧的老桃木。
阿婆念叨着,待七月,给她煮桃酿。
等不到七月,老桃树和阿婆的魂一起去了。
他们现在附近的驿站休养,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被派过来侍奉虞意欢。
“娘子,婉笔来服侍您沐浴吧。”
她怯生生地望着虞意欢,苍白的小脸上充满忐忑,十分害怕虞意欢的拒绝。
“你们长公子住在哪里?”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瘦弱的女人从浴桶中站起来,她四肢纤细修长,皮肤白皙透净,赤脚站在地板上,华贵的丝绸衬衣被她随便披在身上,头发仍然湿漉漉的,地板不一会儿就水渍淋漓。
“启禀姑娘,长公子住在您的对门。”
小姑娘来不及阻止,闻言虞意欢就拉开门出去了,她这般胡作非为若是传回沈府那还得了?
“娘子,您不能去啊!“
婉笔急急拦住她,把门挡住,不肯再让虞意欢出去一步。
虞意欢冷冷看着她,掏出袖里的短刃抵在她脆弱的脖子上,”我说,让开。“
婉笔往后撤一步,身子颤抖着伏在地上,不敢再看虞意欢一眼。
对门仍然灯火昏黄,虞意欢拉开房门,守在过道的侍卫本来要阻止她,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转过身去。
守护公子的性命固然重要,污了这位表姑娘的名节那可是要被高远侯府砍头的。
”白哥,我们就这样放她进去没事吧?“
白影将他转过身,淡淡开口,”公子他十三岁便跟着魏将军上战场,莫说一个表姑娘,就是羽林督尉也不能在公子手里过三招,你瞎操心什么?“
”好吧。“
白斩再三催眠自己,不过一个从小被扔在西院儿自生自灭的表姑娘哪里能伤到四世三公的长公子。
虞意欢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绕过素净的屏风,便看到一个背对着她的人影。
烛火摇晃,棋盘上早落了子,那人披着一袭青丝,手腕洁白,指尖夹着一白子。
她没有丝毫犹豫,短刃直奔取他性命而去,下手干脆利落,是她在多年的搏击经验中训练出的本能。
腰间一紧,腕骨上传来钻心的钝痛,沈叶出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手打落她手的短刃,一手钳制住她的双手,瞬息之间,短刃落在棋盘上叮铃一声脆响,帷幔飘飞,沈叶初将她双手钳制在头顶,膝盖一顶将她压制在榻上。
”表姑娘,“他幽黑狭长的眼眸冷冷看着虞意欢的眼睛,薄唇轻启不带一丝温度,”若是喜欢这方长榻,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虞意欢冷冷看着他,猩红的眼眶湿润,”你既杀徐三九,我便杀你。“
沈叶初蓦地放开她,任她摔在榻上,将被褥覆盖在她身躯之上,表情不为所动,”吾等奉命行事,表姑娘回了京都,若有不公,可上奏陛下。“
虞意欢方要站起来与他理论便被他定住身子点了哑穴,只能骨碌碌睁着眼,愤恨地看着他。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黑夜静悄悄。
一个弃子如何值得沈家大费周章,让一个长公子亲自来寻,只怕原身身份并不似看上去那般简单。
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是一个新的龙潭虎穴吗?她真正的敌人,到底是沈叶初还是皇城里的九五至尊。
徐三九啊徐三九,你到底是什么人?
想至后半夜,虞意欢哭得彻底脱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