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沉沉，暴雨滂沱。老旧的橘红色越野车穿梭在小县城安静的街道上，不久后便借着夜色随意停在街边。

    杨荨曜撑着伞走进医院旁的巷子，她记得这有几家纸扎店，不过时至夜半，连着几家店铺都关门了，她加快步伐，靠近那唯一还亮堂着的店铺。

    瞧见店里来生意了，老板起身问：“姑娘要啥？”

    杨荨曜刚到店门口，就见着一排排纸扎人齐刷刷盯着自己看，她指了指那个穿着鲜艳粉色褂子的纸扎女童，声音有些干哑颤抖，“多少钱？”

    老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眼前女生面色疲倦苍白，不长不短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高挑清瘦的身子立在那盯着自己，像个索命的女鬼。

    老板缓了缓，终于想起要回答顾客的问题，扯了个笑容出来，“一个8元，一对15元。都是自家亲戚亲手做的。”

    “要粉色那个。”

    “好嘞，要不要拿纸袋盖住脑袋。”

    “不用。”

    老板拿了个袋子把纸扎女童装进去，露出小半截身子，递给杨荨曜，杨荨曜接过手时，想起姥姥说的那些话，嘴角往上扯，不自在地朝老板微微点头，“谢谢阿姨。”

    老板看见这诡异的笑容，不太利索地往后撤了两步，“欸，慢走。”

    外边刮起了大风，杨荨曜撑着伞往巷子口走去，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走得艰难，像快要被连伞带人掀翻。黑暗的巷子忽地闪烁几下，身后不知哪个店铺的东西被吹倒，哐哐作响。

    杨荨曜回头，迟来的雷声轰鸣，她却看见巷子中间跪着一位白衣女子，垂着脑袋，比夜色还黑的墨发湿哒哒地被风吹着，掩盖了女子的面庞。

    诡异，实在是诡异吓人的场景，杨荨曜本想转身就跑，脑子却又想起那些话，病床上的姥姥面容憔悴，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还是一字一顿地对她说：“要和善待人，多做善事，才能遇见破局的贵人。”

    杨荨曜定在原地仔细看着那女子，想着附近是医院，对方也许是真的需要帮助，便迈着僵硬的步伐一点点走近，直到她走到女子面前，对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杨荨曜倾了倾伞，遮住她，此时女子依然是一动不动。

    她打开手机电筒，注意到女子穿着古装，不是简单纯白，上面还覆盖着金色纹路，泛着淡光。最显眼的还是女子右手边的剑，金银相交，花纹华丽，不懂行的杨荨曜都觉得这是不俗之物。

    更诡异了，杨荨曜缓缓开口，“小姐，能听到我说话吗？”细碎的声音淹没在风雨中，回答她说依然是无尽的沉默。

    等不到回复，她只好蹲下，想撩开对方的长发看看是否醒着，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对方温热的额头，杨荨曜松了口气，是活人。

    待看清女子的脸，杨荨曜又不禁吸了口气，想象中狰狞或血腥的面目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惊为天人的秀颜，五官真是玉雪精致，明明是流畅柔和的线条，却透露着冷硬和疏离，雨水在她脸上都成了衬托花朵的露珠。

    刚想开口试探，却见美人睁眼，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她。

    “你是谁？”

    “你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语气却大相径庭，谁也没有回应对方的问题。

    杨荨曜看着对方拿起手边的剑，撑地起身，她也跟着站了起来。

    只见女子带着警惕和迷茫观察周围环境 ，问了句：“这是何处？”

    太近了，杨荨曜想后退，可是伞把她困在原地，她僵硬地伸手指了指巷口， “出去右拐，是市医院，你刚刚，身体不舒服吗？”慢吞吞说完一长串话后，又轻轻呼了一口气。

    薛无尘不置可否，杨荨曜也不追问，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白衣女子道，“我现已无大碍，只是忘记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杨荨曜隐隐觉得自己遇上麻烦事了，“你记得你家在哪吗？”

    “不记得。”

    “你是恒昌县的人吗？”

    “不是，我很多事物都记不起来了。”

    “……那，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在下薛无尘。”白衣女子持剑挺立，目光炯炯，可不像脑子有问题的。

    深更半夜的，要不是因为姥姥的叮嘱，她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好人做到底，她询问道，“那我送你去派出所吧，可以吗？”

    “那是什么地方？”

    “帮你找家人的。”杨荨曜顿时有些心累。

    还好薛无尘没有拒绝，她们并肩走着，右臂时不时的相撞让杨荨曜浑身发麻，实在是太久没有同人这样交流和接触了，杨荨曜脑袋开始发昏，胸口也堵着一口气，连呼吸都不通畅了。

    她把薛无尘带到副驾驶门前，却看她一动不动，就帮她把车门打开，“好了，上车吧。”

    薛无尘显然很犹豫，又不加掩饰地打量了面前这个气若游丝的女孩几眼，杨荨曜也不催促，薛无尘悄悄握紧手中剑，坐上了车。

    杨荨曜看着无处安放的剑，建议道，“这样，很危险，放到后面座位吧。”

    一句话又提起了薛无尘的警惕心，不过她没想多久便把剑扔到车后排座椅。

    杨荨曜坐上主驾驶室时，提醒她一句：“安全带，系上。”果然薛无尘只是看着她，没有动作。

    杨荨曜朝她演示一遍，“这样拉出来，再扣到这边。”

    薛无尘没有动，而是先问她：“那又如何打开这带子。”

    杨荨曜给她演示一遍打开安全带，她才有样学样地系上又打开，后面再安心系上。

    县城的半夜很是安静，又是暴雨天，路上更没什么车辆。

    前面便是十字路口了，红绿灯亮起了黄灯，杨荨曜刹停在斑马线前的白线上，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哀嚎，只见斑马线旁的人行道红绿灯下，浑身穿着素白的人打着黑伞，跪在火堆前烧纸钱。

    怎么一个晚上遇见两个跪着的白衣人，她不禁撇了薛无尘一眼，薛无尘却皱着眉看向白衣人，一脸凝重，“这不对劲。”

    不等杨荨曜疑惑，白衣人站起身，把黑伞放在地上护着火堆，步履蹒跚地走上斑马线，哭声夹杂在风雨中，越来越响亮，白衣人停在了越野车前，慢悠悠转身正对着她们，怀里抱着一大沓纸钱。

    通过白衣人佝偻的身形，大概猜出她应该上了年纪，丧服的帽子很大，让人看不清她的脸，白衣人捻起一小沓纸钱往前撒。

    刚刚好尽数撒在车前玻璃上，白衣人动作不停，一沓沓往车上撒，车前玻璃糊满了纸钱，甚至有些还粘在车侧窗，此时雨刮器卡着一顿一顿，无法清除那些纸钱，车前视线完全被遮挡。

    这人发什么疯？杨荨曜有些震惊，没等她缓过神，她听见哭声越来越近，最后像是在她耳边哭诉，直到身旁的侧窗玻璃被敲响，杨荨曜转头便看见白衣人整个上半身贴在侧窗上，糊在侧窗的纸钱挡住了白衣人大半张脸，只露出她一只眼睛。

    “啊。”杨荨曜低呼，本就苍白的脸被吓得看着快要昏过去了。

    隔着带雨水的朦胧的窗玻璃，杨荨曜也能看见她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自己。

    她马上掏手机报警，正要按下绿色拨号键时手机却黑屏了，怎么都打不开。

    哀痛的哭声还在耳边刺激着，杨荨曜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还有些模糊。

    当她无意识把手扶上方向盘时，忽地感觉右脸一阵冰冷，“醒醒。”泉水般凛冽的声音锤进她的身体。

    脑中像被电流穿过，瞬间清醒，杨荨曜抬手擦额角冷汗，正巧碰到薛无尘收回的手。手指相触时，杨荨曜扭头对上她墨玉般的眼眸，感觉更清醒了。

    “她不是人。”

    听到薛无尘肯定的话语，杨荨曜才开始害怕，姥姥给她的护身符刚没，怪事就找上她。她是有些喜欢寻刺激，但她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真的灵异事件。

    正当她思考怎么办时，余光瞟到薛无尘身上，顿时感觉自己要完蛋了。

    她面上有些惊恐地看着薛无尘，薛无尘感受到她的视线，有些疑惑，“怎么了？”

    杨荨曜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问她，毕竟死也要死明白，“你说她不是人，那你呢？”

    只见眼前女人幽幽一笑，但她的眼还是那样没有波澜，深不见底，墨发柔顺干爽地垂着，明明刚上车没多久，她的头发和衣服竟然干了，这就是怪异之处。

    白皙的脸，黝黑的眼，就这样对着她，不说一句解释，正巧窗外的哭声愈加撕心裂肺，杨荨曜只觉得阵阵窒息。

    良久，杨荨曜甚至已经开始用余光寻找武器准备肉搏了，却瞥见那把精美的剑凭空悬起，笔直地从她眼前掠过，毫无阻碍般顺利刺破侧窗，碎玻璃像是被什么屏障挡住，竟没有一片是朝她飞来，尽数喷向窗外。

    老人嘶哑的吼叫渐渐微弱，车前玻璃上的符纸在暴雨下燃烧起来，杨荨曜惊魂未定，像刚从云端直冲而下，浑身肉跳不止，她下意识朝薛无尘看去，女人如她名字般清雅地端坐着，面朝前方，嘴上微微张和，双手手指扭成一个奇怪又令杨荨曜熟悉的手势。

    燃烧着的火焰映在薛无尘墨黑的眼底，是极其的悲悯，宛若神明在度化身处苦痛之人。

    诡谲怪诞的画面莫名地让她有安全感，杨荨曜一时间忘记了恐惧，盯得出神，可能是符纸烧得太狠，令她仿佛置身于温热的水池里。

    “神明”解开了复杂的手势，偏头看向杨荨曜，“没事了。”又不知道她从哪变出来一条帕子递了过去，“擦擦。”

    杨荨曜呆愣地接过手，这时她才感受到泪水糊了她一脸，眼眶泛酸，自己有这么胆小吗？她偷偷在心里疑惑着。

    带着清冽水汽的剑从空荡荡的侧窗飞进来，稳稳地落在后座上。车前玻璃上除了雨水，什么也没剩下，红灯还有56秒结束，杨荨曜愣愣地坐着，“你会杀了我吗？”

    “不会，我是人。”薛无尘想起了之前杨荨曜惊恐着问她的问题。

    “嗯，那……谢谢你。”鼻尖还残留着手帕的清香，薛无尘的话她信了八九分，哪有鬼是这样的，这是仙人吧，不过她还是要留着一点点防备心的。

    薛无尘低垂着眼眸，似无意问道，“派出所，那是个什么地方？”

    此时刚好绿灯，杨荨曜启动车子，越来越多雨水顺着窗口拍在她脸上，“呃，帮助人和抓坏人的地方。”

    薛无尘思考着，又问她：“是衙门的意思吗？”

    雨水已经糊到她眼睛了，她只好把车停靠在路边，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衙门？可以这么说吧……”

    看到杨荨曜略显狼狈，薛无尘也未坐视不理，“抱歉，损坏了你的物什。”语毕，车内不再飘进雨水，杨荨曜好奇地伸出食指往侧窗位置戳了戳，竟真碰到了屏障。

    “你，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或许不是，不过我想我不应该进那衙门，那对我来说，未必有利。”薛无尘眼神凌厉，直勾勾盯着她。

    太过认真的注视，又让杨荨曜紧张起来，她眼神飘忽，“确实，不一样的人，总会有麻烦的。”

    薛无尘手上凭空出现一块鱼身状的玉，弯弯的。最怪异的是，这玉里面有三四团雾气，要么纯黑要么纯白，仔细盯着还能发现它们在微微颤动。

    一根红线从这块玉的鱼眼部穿过，这看起来像太极图的半边，“这玉价值不菲，若是方便，我希望你收下，并收留我直到……”薛无尘顿了一下，“直到我找到回家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