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洲双手背在身后,举高临下的目光中涌动着隐忍的怒火。
沈明月冷哼一声,不解他何至于有这样,她不吃这一套,也不予理会,低头继续夹菜,可嘴里的食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为什么躲着我?”
清冷透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明月立即否认,“我没有!我躲你做什么?”
“回家!”
这两个字是不容反驳的命令,让沈明月十分不悦,她现在已不是长史,不是他的部下,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命令她。
今天真是背运得很,刚受完玉壶春茶楼的气,又要受他的气,压抑的火气在胸腔乱窜,沈明月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筷子一拍,大声质问:“凭什么?”
声音不大,但经过食店的回响变得格外刺耳,她有些骇然,环看四周才发觉店内已无食客,徐明双手抱臂站在柜台旁,紧盯着店家夫妻。
店家夫妻垂首而立,那娘子更是紧紧牵着店主的衣角瑟瑟发抖。
因自己影响到店中的生意,沈明月极度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站起身绕过顾洲快步朝门外走,路过门口处又见两排侍从,她更加气恼,这么大阵仗,搞得自己像个逃犯一样。
“站住!”
又是命令的口气,沈明月加快步子,朝一旁的小巷子钻去,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顾洲三步并两步追上,拉住她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里?”
“要你管?”沈明月并不看他,想拂去他的手,却挣脱不开,她有些气急,“放开我!”
顾洲不多解释,将人打横抱起,向马车走去。
猝然间双脚离地,沈明月大叫一声,但她很快闭嘴,担心吸引更多人的目光,她没有反抗,觉得分外丢人,下意识将头往顾洲怀里缩了缩,手紧紧钳住他的胳膊,来缓解紧张、表达不满。
但是她多虑了,周围除了侍从再无其他人,而侍从早已将目光移到鞋尖上。
徐铭见二人已上车,拿出一块银子放到柜台上,发出的碰撞声不大,却足以令店家夫妻的心脏猛跳一下。
他眼中一片阴鸷,低沉着嗓音说道:“今日的事……”
“明白,明白,小人都明白!”
不等对方说完,店主抢先作揖回答,在达官官显贵面前,他们这群命若蝼蚁的小民只有顺从,才可得一线生存的希望。
“知道就好!”
徐铭甩下这句话后也走出食店,带其他侍从护送马车回府。
午间他的先生迟迟不归,他甚至比主上还要着急,今日突发了些状况,沈先生独自出门,只怕会有危险。
找到了沈先生,他的担心更甚,主上冷沉着一张脸,不知会如何处置沈先生,他不自觉地靠近马车,想听听里面说什么,却半响听不到任何声音。
车厢内是沉默的主场,沈明月靠在角落里,尽量离顾洲远一些。
但为了避人耳目,来人特意驾了普通马车,车内狭小朴素,所以二人之离得再远也只有一臂的距离。
顾洲的目光虽没了怒意,却还直直地凝视着她。
一个时辰前,他听完莺儿的回禀,立即命暗卫以玉壶春茶楼为中心排查,在这家食店发现了沈明月,但见她与肖广林相谈甚欢,他没有进来,而是封锁了这一块,等肖广林走后才出现在食店里。
沈明月被这目光盯得心中发毛,不知他会问出什么问题,也不知刚才在知春楼算不算闯祸,若不是肖广林来,最后的解决方法只有摘下发饰赔偿。
她不是舍不得这些饰品,只是觉得被人逼着拿出来,是纵容对方讹诈的行为,而她自身也觉得窝囊委屈。
刚刚与肖广林对相遇又勾起回忆,在安庆庆功宴上被诬陷,慌里慌张地逃走,到如今这事也糊里糊涂,无人为她正名,也无人昭告天下,还她清白。
还有通敌这么大的案子,难道就随着陈长生的自尽而结案?陈长生有什么动机?为什么他能和小莲勾结在一起?韩成的妾室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幕后有没有主使?若有,主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或许问问眼前人就会有答案,可面对“凶神恶煞”,她并不想开口。
思绪万千,无数个念头像线一样反复纠缠,理来理去毫无头绪,全神贯注间,丝毫没有听见顾洲在说话。
顾洲得不到半点回应,陡然提高音量:“沈明月!!”
这一声喝问如雷电闪现,击穿了沈明月身体,从头顶贯穿到脚底,点燃了心中刚熄灭的怒火,她面色涨红,但只是白了说话之人一眼,死死咬住嘴唇扭过头去。
顾洲没有看到她面色异常,犹在追问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不带护卫就出门?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去?为什么躲着我?回答我!”
提问之人已不是在表达愤怒,而是在愤怒地表达。
这逼问让沈明月再也压制不住怒气,新仇旧恨成为烈性燃料,让火苗直燃到双眸中,她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我想摆脱你!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接着她对着车门大声喊道:“停车!”
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到车夫耳中,突发的命令让车夫心中一惊,猛然收紧缰绳。
马车骤然停下,沈明月没有坐稳,身体向前一扎,头重重撞在了车门上,发出很大一声“咚”响,她顿觉头脑发胀,耳畔嗡鸣,而后疼痛感袭来,瞬间红了眼尾,她捂着伤口低下头去。
这两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生生扎在顾洲的心上,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坐到她身边,想查看伤情。
“离我远一些!”
借着疼痛,沈明月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化作莹莹泪滴不断洒落。
“我看看!”
顾洲说着将她的手拉开,只见玉手上沾了血,触目惊心,再看头上,眉弓处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抹开染红半个眼角。
耀眼的红色烫了他的眼睛,烫得他彻底慌了神,后悔为什么要说出那些逼问的话,立即对外面吩咐道:“回府,快!徐铭,派人去传府医!”
“是!”徐铭与车夫一同应声。
车夫听着车里动静不小,猜到是急刹车致使王妃受伤,心中忐忑不安,赶紧将功补过挥了几下鞭子,马儿嘶鸣一声后开始发力。
谁料马车突然前进,沈明月的身体又猝不及防地向后方倒去,撞在一片温暖坚实之中,等她反应过来时,已被顾洲的怀抱牢牢固定。
她没想到会这样,挣扎着要出来,但怀抱只是松了力道,并没有放开。
“放开我!”
她收不住泪水,轻颤的睫毛托不住眼泪的重量,冰冷的珍珠帘幕挂在了瓷白的肌肤上,呜咽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
她也不知为什么伤心,说不上悲哀,说不上冤屈,只是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沈明月冰冷的眼泪掉在顾洲的手背上,却像是融化成了熔岩,灼得他周身发疼。
“让我看看伤口。”
他语气轻柔了许多,将她的头掰正,端起下巴,用帕子轻轻擦掉血痕,这举动看起来从容,可指尖的轻颤,将他的慌措暴露无遗。
此时的沈明月,鬓发有些凌乱,几根发丝沾在脸颊两边,泪光楚楚,梨花带雨之像,端然惹人怜爱,顾洲心中各种情绪消散不见,只剩下无尽的心疼与自责。
疼痛让沈明月躲闪,顾洲对着伤口轻轻吹气,试图缓解疼痛,轻哄道:“再忍一下就好了……对不起,刚才是我语气不好,说话重了,外面危险,我担心你。”
沈明月向来吃软不吃硬,听对方认错,自己的态度也不再强硬,缓了缓心绪,问出了郁结在心的问题,这也是令她痛苦的根源。
“昨晚在千星阁,为什么不见我!”
顾洲回想昨晚,下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原来是被她认为自己不愿意见她。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本想下楼与你说话,谁想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刚我到时,只捡到了你丢下的灯笼。”
原来是这样!
这比喻让沈明月有些想笑,但依旧忍着,问道:“真的是这样?你不是气我……冤枉了你?”
顾洲将帕子翻了个面,又擦起她手上的血迹,“我是气你不分青红皂白,但更气我自己名声不好,才令你误会。”
沈明月这才破涕为笑,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原谅你了!”
顾洲将帕子拍在她手上,不满地说道:“你原谅我?我挨那一巴掌算是活该喽。”
说到那一巴掌,沈明月的确理亏,嗫喏道:“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顾洲听完却没有表情,拿起帕子继续为她擦手,缓缓说道:“沈明月,你知道我气的是什么吗?”
沈明月摇摇头,她只是觉是误会,并未多想其它。
“我气的是,”顾洲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定决心才说出后面的话,“我气的是你不信任我,凭着三两句流言就定了我的罪,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
沈明月忽觉当头一棒,她完全被自己的情绪裹挟,如坠迷雾中,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
“对不起,我……”
她想抬头解释,却对上顾洲满是苦楚的目光,心中的愧疚令她眼神闪躲,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的确,这一点真的是她错了,作为朋友,作为生死之交,连基本的信任她都没有做到。
面对沉默不语,顾洲握住她的双手,嗓音有些发紧,“沈明月,告诉我,告诉你刚说过的话是气话,不是真心的。”
那两句话又在沈明月脑中过了一遍,第一句是气话,第二句却是真心。
她不想骗人,也不想自欺,迎着充满期待的目光,说出真话:“刚说的是气话,我没有要摆脱你的意思,可是……我真的想离开这里。”
在一瞬的错愕之后,那双眼眸低垂下去,遮掩了其中的黯然。
“好,我答应你,但……”顾洲话锋一转,“但你要一直相信我,我在京中名声不好,是个纨绔,但我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算是对昨日那一幕的解释吗?但似乎他也无需解释,沈明月抿嘴一笑,“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自己,是在做戏。”
沈明月伸出右手,“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我郑重向你道歉,顾洲,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这动作,顾洲不陌生,也伸出右手握上去,他脸上虽笑着,可心被苦涩碾碎,零落成泥。
说话间,马车已到王府门口,顾洲将大氅为她披上,伸手想要抱她下车。
沈明月拿过帕子捂着额头说道:“我是伤了头,又不是伤了腿,会自己走。”
“先去书房,让府医包扎一下。”
“别兴师动众地折腾人了,这点小伤算什么,我让海棠帮我处理一下就好。”
沈明月说完开门下车,也不管顾洲,穿过王府大门径直向后宅走去,遇见正在院门口徘徊的采菱。
采菱见王妃归来,忙上前行礼,“王妃可算回来了,今日殿下发了好大的火!”
“因为我不在?”
“是。”采菱踮起脚尖在王妃耳边悄悄说道:“今日殿下过来,独自与海棠在屋里说了好久的话,出来之后遇见莺儿就发了火。”
沈明月知道这丫头又要挑事,便顺着她往下说,边走边问,“可还说别的了?”
采菱摇摇头,在她看来,海棠的提防就是针对她,而她自认是王妃的心腹,所以将海棠的为难看作是对王妃的发难。
她相信王妃现在对海棠的好是隐忍,但终有一日还击回去。
进了院门,就见海棠和莺儿双双跪在廊下。
沈明月一看便急了,海棠月事未过不能受凉,莺儿虽捡回了一条命,但落下个久咳不愈的毛病,只要受寒就咳嗽不止。
这二人,一个是内院婢女之首,一个算是她的陪嫁,敢令她们跪在这寒天之中的,除却刚才说“信任”的那个人,还会有谁有这权利?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她还是想再确定一下,问采菱道:“谁让他们跪的?”
“是殿下!”采菱的语气中透着毫不掩饰得意与快意。
沈明月边走边解下大氅,恨顾洲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恨不得现在就扒了他的衣服,让他跪在雪地里请罪。
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两朵花,让人这样作践,气就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将心里话骂了出来,“这神经病,抽什么疯!”
“起来!”她拿着大氅不知给谁披上好。
还是莺儿替她解了围,接过大氅披在海棠身上,而后看见沈明月眉毛上的伤,惊呼道:“姑娘你受伤了!”
沈明月抬手摸摸伤口,这会儿皮肤肿起来,正隐隐作痛,“小伤,海棠帮我包扎一下就好,你与采菱去熬些姜茶来。”
“是。”莺儿与采菱应声而去。
回屋后,海棠端来温水和伤药,小心为沈明月清理伤口。
沈明月疼得面容扭曲,感叹道:“真是越来越娇气了,怎么撞了一下就挂彩了!”
海棠疑惑:“挂彩?”
沈明月解释:“受伤,流血。”
“眉弓处突出,肌肤又薄,容易受伤。”海棠下手更了轻些,边解释边包扎,“先生说话总是高深莫测。”
沈明月讪讪一笑,忽而想到也许海棠清楚安庆的事,于是问道:“对了,我想问问安庆的事,陈长生死后,你们有没有继续往下查。”
海棠手中一顿,“查了,陈长生死后一切线索中断,再难查下去,但今日殿下拿来了这个……”
她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钢针。
沈明月伸手想拿起看看,却被阻拦。
“小心,上面淬了毒。”海棠说着又拿出另一枚钢针,“这根是暗杀陈长生的,从后脑穿入一击毙命,与今日刺杀殿下的这根,一模一样。”
“什么?”
沈明月惊住,顾洲今日被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