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男孩走上战场时,他会有种幻觉,觉得自己不会死,觉得其他人可能会被子弹打中,但是不会是自己。但是,这种幻觉会在第一次中弹后烟消云散。”
据说人第一次处在生死的夹缝时,会想一些很荒唐的事,甚至于后来回头看自己都意想不到。比如管乐那个时候就在想,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高尔基?海明威?莎士比亚?
不对,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箭矢划过管乐的太阳穴,血从太阳穴上流下来,流到了脸颊上。
一厘米,如果再往左一厘米……
管乐浑身直冒冷汗。他下意识地抬手挥刀砍过去,刀几乎是刚刚碰到面前的敌人的脖子,管乐就再也下去了手了。
不,眼前的这是人。虽然穿着不一样的衣服,说着不一样的语言,但这是人。
仅一秒的犹豫,敌人的刀光晃过了他的眼睛,银白色的刀刃朝他的头上奔来。
完了。
一刹那间,管乐几乎是睁着眼迎接自己的结局了,但刀并没有砍上来,敌人倒下了,血溅了他一脸。
站在敌人后方的是陈菲,她的剑贯穿了敌人腹部,她身上血迹斑斑,但看样子不是她自己的血,头发被血和汗粘在脸上,她眼睛里充满愤怒和惊讶。
“怎么是你?”陈菲大喊,“小心!!后面!!”
陈菲话音刚落,管乐听罢下意识的转身挥刀,他手上的刀正好对上了敌人正要砍下来的刀刃,发出“乒——”一声的巨响,管乐一用力,将那人掀翻在地。被掀翻的敌人倒在地上惊慌失措,似是本打算引颈受戮,但见管乐没有下一步动作,便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跑!”陈菲喊道,“仲兄!!快跑!”
管乐的腿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他拿起战刀,朝战场的反方向狂奔。
跑。
“夷吾,好些了吗?”
“还是要管兄好好躺着吧~”
“重要的是你们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要是你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
跑,多跑一寸,血腥就会远自己一寸,多跑一尺,杀戮就会远自己一尺。
兵刃的击打声,怒吼声,呻吟声渐渐消失在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
当管乐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召忽的营帐内了。几个戎长——包括召忽,坐在管乐面前,两边坐着桌面上摊着竹卷的记录官,桌上的整齐排列红烛烛火微微晃动着,把整个营帐内部包裹在红色的烛光中。陈菲和丛渊坐在管乐身后。陈菲脸色紧张,时不时看向管乐,而从渊只是坐在阴影里。
“军长到!”鲍叔牙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随即一位健壮身着铠甲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鲍叔牙则跟在他的后面。
“逃兵管仲…”待军长坐下,召忽先开了口,“你可知罪?”
逃不过啊……管乐浑身脱力,他用几乎是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自己坐起来,竭尽全力地吐出一个字应答:“是。”
“召……戎长!”鲍叔牙喘着气,没等召忽说话,开口替管乐辩解到,“军长,各位戎长,我可以为管兄作证,管兄家有老母。管兄只是怕家中老母无人赡养,绝非怯战之人!”
几位戎长交头接耳了一阵之后,军长开口说道:“这件事我们会去核实,如若属实,我们也不会对你过于为难,但按照礼法……”
“家中有老母就好好呆在家里赡养老母啊?上战场当逃兵混军功算是个什么事?”一个讥讽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打断了军长的话,众人齐刷刷地往声音的来源看去,说话的竟是阴影中的丛渊,“哼,管家公子,沽名钓誉。”
“你!”鲍叔牙猛一拍大腿,有些失态地大吼道,“丛渊!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鲍叔牙,你说我两面三刀?”丛渊也激动起来,“我还说你举人唯亲呢!”
陈菲试图阻止二人:“别吵了你们两人……”
“这轮得着你一个南蛮说话吗!”丛渊没领情,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
陈菲也不是软柿子,她强忍怒气,一字一顿地说:“管仲是伍长,你只是个普通士兵,你还是他手下的士兵…你甚至擅自打断军长说话,只怕我一个南蛮也比你懂礼数吧。”
“伍长!?临阵脱逃的伍长吗?!”丛渊冷哼一声,猛地站起来,扯开衣襟,胸膛上的刀伤和箭伤触目惊心,“这个沽名钓誉的家伙待你们有什么好,以至于你们看不见真正拼搏的战士?”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丛渊整理好衣襟,愤愤地坐下了,一阵沉默过后,还是召忽打破了寂静:“军长,今日的计谋是管仲献上的,我认为,管仲虽有临阵脱逃之罪,但献计一事可将功补过。”
“喔?”军长眼中闪过一丝怀疑,“既然是你的计谋,那你可否再详细地为众人讲述一遍?”
管乐这时意识到帐中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他平复了下心情,抬起头:“是。”
“我军驻扎在山谷之中,地势险峻,我认为可以将此地形利用起来,将队中的人手兵分三路,一路约两百人,作为诱饵引诱敌军深入,这一小队人数稀少,一是为了诱引敌军放松警惕,二是为了聚集敌军将其一网打尽。第二路隐藏在山上,在高处远程打击。第三路在山谷入口埋伏,敌人上钩后切断敌人的退路。”
流畅又自信的陈述,正如前些日子用午食时第一次同召忽提起此计时一般。很简单的计谋,但凡再往后些的时代就很少有人会中招了,但在这个时候,足够了。那时管乐觉得自己迈出了拿到军功的第一步,而听到夷狄入侵时,他觉得自己的军功触手可及。可如今,此情此景……
管乐说罢,召忽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作为认可。
“您意下如何?”召忽侧身看向军长。
军长眉皱如山,沉默良久,轻咳一声,正色道:“管仲伍长,战时临阵脱逃,本当治罪,然念你献良策,权且将功补过。今革去你伍长之职,命你解甲归田。”
判决既下,众人寂然。鲍叔牙坐立不安似想再据理力争,但被陈菲用眼神阻止了。管乐颤抖着嘴唇,说了出属于管仲伍长的最后两个字:
“遵命。”
————
夜空如洗,明月高悬,管乐横卧,鲍叔牙陪他身旁。两人仰望苍穹,星河漫漫,二人相视,默然无语。
“管兄,你真没事吗?”鲍叔牙先打破了沉默。
“当然。”管乐应道,“你先回营吧,你还要操练呢,我……明日就要启程了。”
鲍叔牙没有说话,他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管乐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地躺着,死死地盯住头顶的星空。
“仲兄。”陈菲突然出现在管乐头上。
“怎么?鲍叔牙派你来的?”管乐自嘲道,“至于吗你们?我只是逃兵,又不是烈士。”
“我是来道歉的,仲兄。”陈菲在他身边坐下,“当时…我叫你跑了吧。”
“那又如何,一个合格的士兵会听别人叫自己快跑就逃吗?”
“那要看你觉不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了。”陈菲微笑着说,而后又俏皮地加了一句,“不许说我不是。”
“怎么,女侠也当逃兵?”
陈菲收起笑容,好似下了很大决心,她正要开口,却被身后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管兄弟,抱歉。”
管乐起身回头,发觉召忽就站在他和陈菲的身后,他难得一见得没有身着军装而是穿着常服,他的眼睛里似有几分苦涩。
管乐急忙站起来与召忽相望而立:“召大哥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召忽摇头:“管小兄弟,此前我已和军长商讨过,军长本同意你将功补过既往不咎,但我没想到丛渊突然来那么一出……”
“军长下不来台。”陈菲总结。
管乐长叹一口气:“丛渊没错,他那种人才是真正的战士。”
“无关对错。”召忽扶住管乐的肩膀,“这无关对错,管兄弟,你听我说,家兄曾也是骁勇善战的战士,但在我六岁那年,他自战场归来,却再也无法拿起兵器。他说他能听见他剑下亡魂的悲鸣……”召忽撇过头,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创伤后应激障碍,管乐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直至遇见管小兄弟,我才明白,大哥不是软弱,更不是族里人说的鬼上身。他只和管兄弟一样,是与众不同的,有着天赐的才能的人。”
“所以——所以。”召忽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管兄弟,你的才能绝不能,也绝不会,埋没于此。”
“召大哥!”管乐颤抖着双手抱拳,语气诚恳,“召大哥之恩,我没齿难忘。”
“何须言恩。”召忽笑着说道,“但求以后,我有缘在与你和鲍兄重逢,那就再好不过了。”
“也别忘了我!”陈菲站起来,笑盈盈地说。
宁静的夜空中,一阵微风轻拂过草地,随即是阵阵轻柔的沙沙声。
管乐对二人鞠了一躬:“管某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