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完一切后，两人相对沉默许久。一个是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是什么也不想说。

    良久，葆拉才勉强接受了这一切，冷冰冰吐出几个字：“你真是慎重其事。”

    相识一年，她第一次重新开始审慎地看待伊梵，这个自己颇有好感的年轻小姐，这个跨越一个世纪来到这个时代的冬眠人。她本以为伊梵是个被旧思想渗透的老古董，因为别人的一点柔情蜜意就把人家当作至亲至爱，没想到她比自己想的大胆得多，不仅铤而走险救回来一个残次品，还瞒了当局整整一年的时间。关键是——在这一年里，若不是今日情不得已，她根本就没打算过告诉自己！

    “我把你看错了，”葆拉道，“我以前怎么会认为你古板怯懦、胆子小呢？我看这世上分明没有谁比你的胆子更大了。你怎么不干脆把温彻里仿生分局的局长买通，好给你的秘密情人再上个合法户口呢？”

    伊梵不知是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还是有意缓和她俩剑拔弩张的气氛，想了一想，竟认真道：“缺钱。”

    “......”

    葆拉快步走到她跟前，拧了一下她的脸，嚷道：“缺钱！你还知道缺钱！大费周章给他伪造检修记录的时候你倒不缺钱了！给他买各种大大小小的零件补丁的时候你倒不缺钱了！”

    “我有手有脚，还可以劳动。”伊梵说，“给人家当短工，或是当家庭教师，不知为什么，这样冷门的工作我总是可以接到。也许上天要给我一个体面地养活我俩的机会。”

    葆拉侧过脸，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你——有什么难办的事，为什么不同我说？我当初要给你的账户转一笔生活费，你为什么不答应？我还以为正如你所告诉我的，你冬眠前确实有一笔不菲的积攒呢。”

    伊梵恳切地低声说：“我想，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捉襟见肘，就随意接受人家的财产吧？拿你来说，你肯接受我半年前为房子支付的那笔转账，就说明你心里也认可这句话。”

    经由这么一说，她们之间那种紧张的氛围总算消解下去了。二人呆呆地瘫在同一个蛋壳按摩椅上，抬头望天花板。

    葆拉道：“真难办。”

    “实话讲，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一下子要销毁他，我还决不下心呢。”

    “要是他是个正常的仿生人——我是说来路正常——你还可以把他送到当局进行重启。可眼下只有销毁他这一条路可走。”葆拉直起身子，扶着蛋壳边缘盯着她，紧张道：“你要还想同他再续前缘，我可不许。别忘了你的隐私还不知被他挂到什么网站、卖了个什么高价呢。”

    其实伊梵心里并不认可她的话。她想，涅什不会把自己的信息拿去卖的。一则，她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他开设官方的账户，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和自己共用一个账户，那么他的经济往来就没有中转的途径。二则，涅什的行动一直在她的设定范围内，他无法自主离开她所框定的区域之内，温彻里的治安并不那么差劲，就连前几天涅什去做违法检修的人，也是她从别的城市找的。因此他在现实中结识信息贩子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么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他在网上联系了收买人，约定在现实生活中碰头交易。可是温彻里的网络形势并不良好，甚至可以说是不完善，接触到不良人士的途经少之又少。

    温彻里这座城市近年来经济形势一路下跌，在半年前才抓住时机，大力发展飞行器制造业，工厂到手了大批订单，经济也逐渐好转，自那时，温彻里才敢颁布市民缴纳全部网税的政策。从那之后，温彻里的市民始被打开网络中的所有权限。此前，他们的网络使用处处受限，而且因为只缴纳了58%的网税而受到了重点监管。每当温彻里的市民打开终端时，终端画面的最顶端都会高挂着一行红字——“检测到您所处地区为未缴纳网税城市，国会批评您的落后，请努力工作，为了城市的争先！”

    不仅如此，每个人的发言下面都会被强制加上一行标粗的小字后缀，注明他所来自的城市，该城市的城市评级、发展程度，还有市民幸福度。幸福度过低的城市市民发言被举报成功的概率更高。

    没有为什么，只是为了施加一种无声的压迫，迫使他们快点妥协，快点赚钱，快点交税。而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温彻里工厂的流水线日夜不停地转，政府把大批大批的钱投到飞行器生产中，最终他们造出了时速最快、质量最好的飞行器，成为了令人瞩目的交通都市。

    没办法。一年前的温彻里还算不上什么大城市，就算有葆拉这种为了自己的红酒生意而不得不留在本地的阔绰小姐，也只能等待整个城市经济好转之后，所有市民都在民意调查表上同意支付全部网税的那一天到来。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所有人都感激涕零。因为正是这种压迫给了他们动力，因而之前活在歧视下的痛苦也自然而然得以被忘却。

    这种歧视是经久不衰的，因为在他们所处城市升格的那一瞬间，它就被转移了。它会落在更加贫穷的市民身上，给他们带来无尽的激励的力量！而原先城市的人则会奉献自己怜悯的目光，乐于见到别人承受自己所承受过的监视，这使他们感到扬眉吐气，深感过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看着别人在自己所受过的歧视下努力奋进，这是一幅多么使人快慰的画面！

    当所有城市都发展到了同样高等的地步时，标准自然也会改变了。不公是不能消失的，因为这种不公所带来的激励的力量理应被无限传递。假如所有城市的人均幸福指数都到达了90%，那么福利政策标准就会从原先的90%上调到92%，以此来激励所有人为了更加幸福的生活而进步。

    新世历758年，伊梵就苏醒在这样的世界里。她也是醒过来之后不久听别人告诉才知道，原来这个时代叫做“新世界”。而她也已被迫成为这里的一份子了。

    突然，伊梵被拆卸得零零碎碎后便扔在桌上的终端兀自响了起来。伊梵忙轻敲了一下桌子，接通之后，她的耳机里传来一个年迈却有力的女人声音——“温彻里市58区市民伊梵，你是否认领此身份？”

    伊梵心里骤然一提，说：“是的。”

    “你名下的仿生人涅什，编号CARROSETT9937，你是否替他认领此身份？”

    葆拉不知道是谁在和她通讯，只看她犹豫的样子，心里疑惑又好奇，干脆直接取下她右耳耳机一同听着。伊梵看了她一眼，好像习惯似的没有管她。

    “我认领。”

    “我是温彻里仿生分局信息管理部门的。他上交的维修结果经查有误，两天之内，带着他到仿生局重新核查。”终端里的人说。

    “两天？可是我们......”伊梵有些失了方寸——两天，显然不足以她想好这一堆烂摊子该如何收拾，她又该如何应对官方的质询！

    况且涅什的信息是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要重新查验？究竟是他提交的报告真的有问题，还是她一年来瞒报他身份的事情败露，当局是要借机拿她定罪？

    伊梵硬着头皮说：“我们眼下不在温彻里，也没钱搭飞行器回来，两天实在赶不回......”

    终端里的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我在后台都能查到你的定位，这位小姐。用不用我报给你听听？”

    伊梵还没想到怎么应答，一旁的葆拉见她哽住，忙道：“这位女士，你有没有收联号？”

    终端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道：“ROGAL76680969。”

    葆拉笑道：“我们实在赶不回去，三天怎么样？”

    “你们看着来。——切断吧。”

    按照国会规定，政府人员的以一切途经与市民进行的通讯只能由市民进行切断，以此彰显当局人员优良的工作态度。切断之后，葆拉飞速地在跳出来的服务态度满意度上打了个满分，便抓起自己的终端，不知在查看什么。伊梵不解地问：“她给你的那一串编号是什么？......'收联号'？”

    葆拉专心地操作着自己的终端，头也不抬地说：“用来收款的虚拟银行账户。我现在转她两万虚拟币。”

    伊梵从没听说过还可以这样，睁大双眼道：“直接在终端里就这样说出来，这也是被允许的吗？万一人家拿通讯录音去检举呢？”

    葆拉终于抽出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谁会管？”

    她紧接着又说：“别在意这种小事了。现如今你最紧要的，是仔细想想怎么处置你亲爱的情人，还有怎么把你的罪名瞒过去。仿生人的地位在这时候可是跟真人堪堪齐平——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更何况现在反仿生人主义的那群疯子横行霸道，为了压制他们，国会管得只会严不会松。或许这就是他上次伪造报告平安无事，而这次却出了问题的原因。这种事是你我无论拿多少钱也压不下的。”

    伊梵低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叹气道：“现在已经不是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了。要是在以前，遇到这样紧急的事，或许我就会想想法子，好逃脱人家的核查。可现在我却觉得实在没必要为了他这样耗费我的心力了。起初我是贪了小便宜，想省下这一笔不小的开销，所以才把涅什捡了回来。可自那之后我每日都战战兢兢的，好像我犯了什么了不得了的罪、人人都要拿我归案一样——可实际上我也不过是伪造了一个仿生人的信息，好叫他能够在暗地里生存，又没有杀人放火，我想这罪也不会大到哪去的，不如干脆就坦然地去吧。要是他们把我扣住，那么他们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已经没力气再大费周章地找非法机构伪造报告了。”

    不想葆拉却反应很大地抬起头来，双眼圆睁道：“你要任他们拿住你？！你知不知道你一旦进了国际监狱会遭多大的罪！”

    “就像我说的，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大罪，也许到时候我也不会那么难过。”

    葆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眼眶因激动而发红，道：“那我该怎么办？钱也花了，力也出了，你有困难的时候我哪次没帮你？你要我眼睁睁看着砸在你身上的钱全都打水漂？”

    “我不说别的，就是你现在住的这座房子的价钱，我拿着去黑市场都足够买个人回来！”

    一刹那，伊梵心里被什么电了一下，愣愣地看向她。她突然从心里泛上一阵没来由的恶心，一种被冒犯的、后知后觉的愤怒渐渐涌了起来。

    好半晌，她才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说：“葆拉，你拿我当什么？”

    葆拉没有说话。也是过了一段在她眼里相当漫长的时间之后，她才居高临下地，以一种陈述式的、平静的语气说：“为什么不能是你，我，还有戈弗雷——我们三个在一起生活呢？我们会很幸福的。”

    一瞬间，葆拉一年来经久不衰的热情，莫名释放出的善意，还有那种不计回报的大度，突然都说通了。

    她也许根本不是拿自己当好友......而是一直都在用一种对待圈养物的态度对待自己。

    伊梵此刻却有一种强烈的反胃感。那头鲜红的长发此刻在她眼里却像无比灼目的火舌，让她近乎想要逃开。

    自苏醒以后，她相处时间最久的两个人，全都是疯子。

    葆拉见她面色惨白的样子，竟然还有闲心笑了一下，道：“我割舍不下你，还有戈弗雷，我也很喜欢，可你在我这比他终归重要一点——我在你们两个身上都花了大钱，我刚才还又给你花了两万呢，你不会不知道回报吧。”

    伊梵忽然间感到浑身很脱力，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太冒犯了。每个疯子都能找到自己最合适的归宿——而且还不是在牢狱里。

    葆拉干脆破罐破摔，走近一步，说：“你孤苦无依没人接济，可我看得起你，又总迁就你，姑且就先不要你心怀感激好了。可是——”

    话未说完，屋内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尖锐急促，如同利刃刺入耳膜——这是有未经身份验证许可的人破开大门信息锁强行闯入的警示。二人都一怔，一旁的戈弗雷立即从待机状态中被唤醒，迅速移动到葆拉身边，形成一个保护的屏障。

    门外，一个高瘦的影子悄然而至，黑色长发披落肩头，外貌姣好，神色冷凝，如同一个幽灵般轻盈无声。

    ——涅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