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我根本没有要求您修复他,这份好意恐怕我不能接受了。况且......”伊梵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位好心的陌生人,说,“要是您乐意听实话,您就会知道您擅自修好他对我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刚才还笑吟吟地对她嘘寒问暖的女人听了这样一番话后,无论如何也挂不住脸了。她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嘴角向下撇,显得满是沟壑的脸更有些凶狠。她说:“你冷瑟瑟地昏倒在路边,旁边又倒着一个受损那么厉害的仿生人,我道你二个也许是遭了抢,或是别的,才好心好意救起你们,连仿生人也费了一番大力气给你修修补补。我出力出物,你醒来后第一件事,非但不感谢别人,却还指责人家擅作主张!”
伊梵抓了抓身上盖着的粗糙的白床单,说:“将我这样一个全然的陌生人带回您家,不叫我躺在寒冬街头挨冻,这我确实应该感谢您,也会给您留下一笔钱;可是您心里明明知道修好我的仿生人是为了什么,也用不着再探我的口气,我得明确地跟您讲:我付不起如此天价的账单,也根本没想过要把他修好,要不是您横插一手,我的事现在会少很多,可如今我又不得不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这至于叫你生气吗,年轻的姑娘?”女人见她不肯付钱,态度渐渐地软了,但还是试图娓娓地打动她,“我是从十三城迁出来的,手上实在没什么钱,家里无论如何也养不活呀。看在我救起你的份上,你也是堂堂的市民,就是只接济我一点半点,我也会好过很多的。”
女人翻了翻自己的下眼睑,好叫伊梵看清自己眼底布满的血丝,说道:“为了修好他,我把眼睛熬得通红,又生怕你不苏醒,便时时地照看你,我是睡也没睡好呀。”
“要是您不自作主张,本来就不会有这件事了。”
伊梵极力保持冷静,实际她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伊梵知道眼前这个人把自己带回了她家,也许还如她话里所说的那样照顾了自己,这本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可就在她把被修理得焕然一新的仿生人带进来的那一刻,她心里那点感激之情便瞬间荡然无存。
老实说,她刚醒来就看到这样一张本该死去的“人”的脸,即使面无表情,低眉顺眼,也实在是......太恐怖了。
涅什——她不愿意这样叫他。她宁愿用他的编号称呼他,也不愿意再跟这个名字的主人有任何牵扯。可她回忆了半天,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在意过他的编号是什么,于是只能作罢。
在她与涅什争吵之后——姑且将那场谈话定义为争吵——她离家散心,却被一束血玫瑰拦路。这种无来由的烂俗的浪漫是值得引起警醒的,尤其是那束花闻起来简直就像是葬礼上的鲜花。她心中警铃大作。
也许是他的自毁程序出了问题,也许他知道自己已逃不过被重置的命运,又或者是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总之,他要死在自己面前。
太烂俗了。伊梵低下头,默默想。他甚至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却还追求这种惨烈的退场,他难道不知道这更像是一场恐怖袭击,只能给人家留下恐怖的印象,也许还会就此产生阴影吗?
他是妄想把自己的命加在她头上吗?可他是个仿生人,他的灵魂轻飘飘的。
又争论了多半日,女人只好悻悻地说,既然她不愿意把这个仿生人带回去,自己也用不惯仿生的产品,就只好把他带去局里注销了。
伊梵听了,本来已经放松的躯体又即刻紧绷起来,她下意识说:“您非得把他带去局里销毁?丢在回收站不行吗?”
她还没有忘记涅什的特殊之处。他在政府那是没有登记的,即使上次去维检蒙混过关了,可谁知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是抱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态才带涅什去了仿生局维检,可预想中的惩处没有到来,也许是上天眷顾她,总之一切都安然无恙。眼下涅什自毁了,虽被缝缝补补地修好了,可已与重置无异。她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当然还是不愿当罪犯。
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昨晚才把他修好,几乎用上了我手头所有的零件,如今你我都不要他,我当然要把他卖到当局折个钱了。”
“我可以把修补的费用给您......”伊梵刚要这么说,猛然想起自己根本付不起她狮子大开口的账。可女人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用两只浑浊的眼珠盯着她的脸,说:“好小姐,要我说,我瞧你这样诸多的顾虑,还不如干脆痛痛快快地带他回去呢。”
“够了,够了。”伊梵说着,实在被这种混乱的局面搞得很头痛。她顺从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终于还是松了口,“好吧。但你知道,我付不起那么多钱。”
女人眉开眼笑,最终只要了她一半的钱。伊梵还是带着这个沉默的幽灵回了家。
在智能家居里重新录入他的信息,重新编写启动程序,调试各类参数,捣鼓了好一阵后,涅什终于被稳稳当当地激活了。看着那双熟悉的深蓝的眼睛缓缓睁开,伊梵心里莫名漏跳了一拍。此时她突然再次想起了雪地上那束深红的玫瑰,还有满地的70%红石榴浆。
“你真是一个最惯给别人找麻烦的人了,”伊梵面对着面前尚有些茫然的涅什,低声说,“或许我最初本不该贪便宜捡你回来。”
她忽视涅什想要开口询问的意图,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记忆是清零了吧?”
涅什眨了眨眼,带着模式化的微笑,回答说:“我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
“正如我希望的。”实际上,伊梵早已查看过他的记忆芯片,似乎在落地的过程中撞坏了哪里,混在一堆奇形怪状的芯片里——那女人临走前给了她一个小塑料袋子,袋里满满当当地装着她怎么装也装不上的散件。伊梵当时接过那一小袋零件时,心里感觉很怪异,好像她捧着的是一堆被炸碎的内脏遗骸——记忆芯片是个很棘手的东西,因为毫无用处,所以就算是十三城的贫民也不会回收这东西,只有政府的人才有技术和权限予以回收利用。
而且,储存在这芯片里的过去的一切,眼下似乎只有她记得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重置的人,这个让造成她一切混乱的源头,看着他这张熟悉的姣好的脸,伊梵始终在琢磨自己的心事。
他已经把一切都给忘却了。眼下只是个失去情感的器物,理应不再受她的偏见和白眼。而且经了那样一连串的事之后,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打开他的情感开关了。于是他更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摆件。
想通这一切后,伊梵郑重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现下的结局很满意。可心里始终有个地方空落落的。
她不知道那是出自什么原因。可只要刻意地不去想,也许很快她就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