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0%

    伊梵平静地度过了剩余的日子,正像她先前在温彻里的每一天一样。她的生活没有再兴起什么风浪,葆拉自从暴露心意之后便搬到了别的城市,不过她倒是好心地留下了这幢房子,让伊梵不至于没有一个安身之所。涅什也如每一个安分的仿生人一样,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日复一日地执行着设定好的程序,重复着冗杂又无尽头的工作。

    只是又过了半年而已。伊梵还没有衰老。

    她很不愿将过往的生活就这样一笔带过,可她实在没经历什么浓墨重彩的事情。她打听到葆拉的制药公司破了产,不过她如今已摇身一变,进入了政府的督察局工作。前几天她还在特讯的照片报道上见到了葆拉。她还是钟意红色的长卷发,抱着胳膊站在一群政府官员的身后,模糊的镜头捕捉不清她的表情,可伊梵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冷着脸的,或者很不屑。可她进了这种部门工作,也许不会表现地那么张扬。伊梵看着照片,也会默默想,这是她不欢而散的、决裂的友人。

    可唯一糟糕的事情就是,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冬眠后遗症没有那么轻易地放过她,从三五日才偶有的头痛,到如今几乎每日不间歇的痛楚;四肢有时也很乏力,不过她并不怎么需要出门,也没有什么客人,成日就是关在家里看书,或是在院子里种些花草,心血来潮了才会亲自打理,其余时间都是交给涅什。

    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这种反常的痛苦。整整一年时间——持续如此之久,真的只是由冬眠引发的吗?可她似乎天然对于诊所有一种反常,不愿意靠近那里,也不想让家庭医生过来。于是她又一直坚信这只是正常的冬眠后遗症了。即使她有时被这无尽的痛苦折磨得深夜难眠。

    好在涅什会附和她的想法,告诉她这是正常的后遗症,不用担心。这也叫她心里好受了一点——她相信他的内置检索引擎,自己一定不是唯一的一例。此后伊梵又将这件事抛却脑后了。

    直到某一天,她的右臂忽然不能动了。

    像被冷冻在湖里的鱼一样的臂膀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恐慌,这种惊惧甚至超出了她往常的任何一种情绪——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体机能已经下降到了这种程度,而是她明白,到了这地步,她已经不得不去医院检查了。

    她的耳边响起嗡嗡的蚊虫的叫声——并非有什么真实的蚊虫在啮咬她,这只是她已经并发好几日的耳鸣。

    忙碌不停的蚊虫非但没放过她一刻,反而声音愈来愈大,传遍了她的整个耳膜,穿过大脑,近乎要将她吞没。

    伊梵喃喃道:“我非得去检查不可了吗?”

    涅什依旧带着模式化的笑容,可这回他的回答却不那么利落了。他好像在同某种程序作着斗争,重重的矛盾正阻止着他说出一句完美的回答。伊梵久不闻回音,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正是这一眼,好像让涅什的某一种程序占了上风似的,他也得以出了声——“我想,您该做做检查。根据模拟分析,您的症状与冬眠后遗症不相符。我建议您进行一个全身的检查。”

    听了这话,伊梵口里认同道“正是这样”,可实际她面上露出很不情愿且茫然的表情。她并不知道自己对于就医的排斥源自哪里,也许是她冬眠前经历了一些事情,可她如今对于先前的事情已经全部记不起来了。要是强行回忆一百年前的事情,那么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空白人。

    按说,情况已经很明晰了——去医院,或是叫家庭医生来,随便怎样都可以。如果她有足够的钱,甚至可以购入一台医疗仪,在家里就把检查做了,也就是她不至于那样富裕——不过伊梵还是不想动。她只是默默坐在沙发上,心里兀自作着与反常的潜意识的斗争。她期望自己的大脑神经能冷静一下,不然照这样下去,她恐怕全身都会瘫痪在床上。即使她已经沉浸在这种下意识的排斥中拖延了一年。

    正是这样一个焦灼的时刻,她的终端突然响了三响——这是有熟人来访的征兆。

    可是她曾在智能家居里列为熟人的,除了涅什之外,也就只有一个。

    伊梵怔愣愣地听着终端响,突然感到不太真实。可身体已先思想一步,拖着这样一条不会摆动的右臂,飞也似地开了门。

    一入眼帘,果然是那头红得耀眼的长发。

    “......葆拉!你来温彻里了?我......”

    可红发的主人明显带着一种无暇叙旧的焦急,也没心情回答她肚子里的一串疑问。葆拉猛地抓住她的胳膊,语速极快地说:“我马上就得走,听着!督察局的人正在找你!我们组的人已经快要摸到这了,我试过隐藏你的住处,可是以我的权限根本消不掉那些信息!——如果你的涅什不幸还没死的话,赶紧带着他到别处去!”

    伊梵的脸色白了,可还是竭力冷静下来问了一句:“你有接应我的地方吗?”

    葆拉闻言,竟然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只是神色好像有些很轻微的嘲讽的意味。她道:“向东南去,从小巷子里走。逃出一英里外,能通到一座叫帕洽的庄园,里面有我置办的一间地下室。”

    伊梵没有过多地停留,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叫来涅什离开了。紧迫的时间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穿梭在最狭窄的小巷间,几乎把葆拉的话当作一种命令在执行。即使她根本不能辨别她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究竟有没有人在追捕她,东南方向又是否有一座帕洽庄园。她只是觉得眼下的行动是最优解。

    跑吧,向着东南。不然就只能回去当罪犯!

    大城市的郊区如今被建设得也有模有样,至少不再像以前似的到处是平坦的马路。可尽管这样,巷子还是难以寻找的藏身处,是以这座庄园也绝不好找到。情况就是如此,可伊梵已经踏上逃走的路,因此也无法停止,只是在漫长的甬道之间奔跑着,周围是金属的墙面,墙上反射着从远处射下的银灰色的太阳光,她耳边的虫鸣声愈发烈了,僵硬的胳膊上发出绵密的刺痛,身后依旧跟着那个沉默的仿生人。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耳边的声音逐渐夹杂上了轰鸣声,听上去就像——飞行器的声音。

    伊梵猛的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是成群的微型侦查飞行器!

    “见鬼了……”伊梵双眉紧锁,嘴里说出的词拖长了音,“我只是瞒报仿生人口而已,怎么至于动这样大的架势来捕!”

    如果她知道这会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此生的最后一句话,那么她一定会重来一次,再说一句有意义的格言。

    飞行器之后,涌来的是无数的督察警。穿着黑色的风衣,边用阵阵粗大的人声朝她喊着话,边挤在狭窄的巷子里向她追来。这样的好地形,按理说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她的——可这个时代逮捕罪犯永远不单单靠人力。

    伊梵全力向前奔跑着,忽然感到大脑一阵眩晕,使她几乎要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她本以为是不合时宜发作的冬眠症,可她随即又听见了身后人倒地的声音。

    涅什像是被什么干扰了似的,瞬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倒在她身后五步的距离外。就像一台发条走完的玩具锡兵,偏偏空洞的眼睛里还放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亮光,和当初被她捡回来的那天如出一辙。

    伊梵回过头,看见身后一个督察警在不停地调试着厚重眼镜一侧的旋钮,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反应过来:他们正在辐射强制干扰仿生人程序的电波!

    涅什已经倒在那。可时间容不得她多想了。她匆忙回头,身体几乎是在凭借一种恐惧的本能运动。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上几级小巷尽处的低矮台阶,同时仓皇地向后张望了一下,紧接着冲出这条狭长的巷道。没有了墙体的遮掩,刺目的阳光顿时打在她的眼睛上,她一时无法适应,甚至感到有些短暂的失明,只是凭着感觉向前跑。

    当她双眼终于可以视物的时候,却发现眼前没有什么庄园,只是一片坟地。

    身后的督察警仍在发散着令人眩晕的辐射。

    一切都要终止了。伊梵停下脚面对着面前的一片空旷,心里绝望之余,突然平静地浮起一个不知从何而起的想法。

    是坟地啊。她确实应当停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埋葬人的地方。

    终于,在那群督察警近身她十米——或是十五米——的时候,伊梵才倒了下去。

    身后气喘吁吁的督察警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撩开伊梵的头发,定睛看了看她的脖颈,沉声念道:“WINCERY5572,抓获归局。”

    身旁一名代号为L44的督察警终于松了口气,围上前蹲下身,盯着她此刻已经全然失去光彩的绿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碧眼,上个世纪流行的瞳色,我还挺喜欢的呢——可惜现在很少有人给仿生人安这种眼睛。现在的人真是越活越没品味啊。”

    她又转头问:“旁边倒下的这个怎么办?”

    “少讲废话——把她带去隔壁仿生局,男的是个残次品,带回去折成零件充公。这次联合任务的绩效算是两个局的。”

    代号为L44的督察警笑吟吟地吹嘘了几句上司,才把伊梵一翻身背了起来。这一动,一个方形的物件从伊梵不知哪个口袋里掉了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这一点没有逃过L44的眼睛,她叫住同事,指了指地上孤零零地躺着的薄片。

    一人将它拾起来,翻在手掌里一看,是一块记忆芯片。

    表面有细微的裂痕,也缺了一个角,好在能够修复再读取,可以作为方便他们结案的证物。于是他们把它一起带了回去。

    当天晚上,一个颤颤巍巍的银发老妇人就赶到了督察局。

    负责审查的L44干巴巴地念着问题:“新世历690年5月23日,您到局报案,称自己设计的仿生人在送往贩卖的途中外逃。新世历759年3月9日,我局跟随检测到的定位以及仿生局职工的举报将其捕获——现在请您辨认一下是不是她。”

    几乎是在看到沉睡中的伊梵的第一眼,她就肯定地说:“哦,哦。是的。”

    看着伊梵平静的脸,老妇人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好像陷在一段回忆里,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说:“怪我。不该跟她讲那么多。”

    L44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问道:“罗宾斯夫人,您是仿生设计界的明珠,这次只是您技术生涯中一次小小的意外,就别往自己身上揽罪了。”

    罗宾斯夫人摇了摇头,说:“当年仿生人权益保护思潮刚兴起,我就受了这个思想的害了。我一直魔魔怔怔的,成天就是念叨平等平等,要么就跟着人家搞运动,我还上街游行、做演讲——这些是都叫她看在眼里给学了去了呀。”

    那段历史显然算是出名的,L44充当着一个合格的后辈,并未多问,只是微笑着宽慰道:“那时候,哎——谁不这样呢?”

    罗宾斯夫人眼底湿润了,但并没自顾自地陷在她的情绪里,而是抹了抹眼睛,转头问她:“你们的案子,这就算结了吗?”

    “如果可以,您最好给我们提供一点补充。我们结案也好看一点呀。当然,我们主要还是看您的意愿。”

    “在哪?”

    L44从包里取出一个夹板和圆珠笔,笑盈盈道:“在这就行。您坐。”

    罗宾斯夫人拉开身后一个抽屉,抽屉里飞出一个条状气球,在半空中慢慢膨胀成了一个小型的悬浮座。

    L44眼珠转了一下,笑道:“这是我们才配齐的。局里的财政最近可真算得上明朗啦。”

    温彻里督察局此刻是喧闹的,大大小小的案情使这个地方无法平静。可这竟无一丝混乱的迹象,反倒叫任何一个踏足这的人感到由内而外的有序。罗宾斯夫人并没有到更正式的审查室去完成工作的意思,因为在她见到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之后,年轻时候犯下错误后的恐慌仿若又卷土重来似的,要她再次认识到自己所生产的这个生命多么荒谬。在这种时候,周围的嘈嚷声反倒能叫她清醒地面对这一切。

    她慢吞吞地坐在悬浮座上,左右动了动松动的下颚,开口道,“我要告诉你——要是重来一次,我决不会再参加那些所谓的平等运动。要人类和仿生人的地位平等,权益平等,在根本上就犯了一个错误,即假定仿生人拥有智能。这个前提根本就是错的,那么之后的讨论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当时根本就连方向都把握错了,伊梵被我生产出来,本是为了作一个对照实验的。她需要发展绝对的自由意识,因此我做什么事情也不刻意避她。”

    “但她学得太快了。起先我不管她,后来我有天搞游行,晚上才回家,打开门,就看见她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把自己脖颈上的一小块皮肤给剜下来了。她说我们没有权力给她打上机械编号。”

    “这种事可不少啦。比如说,那天她陪我去医院作了个心肺的检查,醉醺醺的医生对我说,也许做一个器官的小移植会对我有裨益。她瞥了一眼沉默地站在我身后的伊梵,随口说,可以用仿生人的身体孕养合适的器官,要是有排斥反应,养好了还可以卖掉。那天回到家,伊梵本在按部就班地擦洗着衣服,可她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到最后她突然用一种懵懂又恐惧的口气对我说,'妈妈,我也是为了被贩卖才降生的吗?'她已经有点神经敏感了。”

    “我害怕了,她不但变得懂人情了,而且已经十分过激。我当时年轻,一个慌不择路,就计划把她装集装箱送去销毁。那段时间,她简直是处在忧郁和愤然中间过活。——后来都上了集装箱、车也准备开走了,温彻里的市长匆匆忙忙给我打终端,说她太名贵了,身上每个零件都是真金白银堆上去的,况且她还在实验项目里,怎么能就这么处理?说了半天,我认同了她的说法,可再一看,伊梵已经逃出去了。”

    “她剔除了她一路的足印,完全离开了这个城市,后来——我想,就是隐匿到了众多冬眠舱之一里。这真是让我惊奇,因为她正是靠从我那窃取的种种糊弄别人的知识——也许有的比较邪门,或者也可以称为'不那么正式'——才通过冬眠局门口设立的重重的关隘的。”

    “她走了,我觉得她竟敢就这样奔命,非要找到她不可。但是后来,我从游行的事业里渐渐退下来,也逐渐觉得我只是失去了我的财产,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L44时而在文件上写几笔,大部分时间都在摆着一副认真的表情倾听她讲话。在罗宾斯夫人停下来喝水的间隙,她饶有兴趣地问:“出自我个人的好奇,我要问这件事——伊梵觉得自己是冬眠苏醒的人类,这难道是她自欺欺人吗?”

    罗宾斯夫人摆了摆手,“她真的接收了她所藏身的那座冬眠舱里储存的记忆,醒来后是完全作为一个人类在思考了——尽管她的身体是个彻底的铁块。我知道你的意思。至于那个被她鸠占鹊巢的可怜的真正的人类姑娘,你们找到她了么?”

    “这基本没可能了,”L44耸耸肩,“我们都同意是您的仿生人把她弄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生死。不过好在她的家人并没有找她——不如说她恰好没有家人。这是个孤女,来冬眠只是因为活得浑浑噩噩了,想花所有的积蓄买一场好眠而已。”

    显然罗宾斯夫人也很满意她是个无亲的孤女这件事,因为她不会被陌生的人起诉到法庭上。她谈到:“几十年的时间,再加上期间根本没有进行任何的检修,实话说,她被冬眠局的职工唤醒之后还能自如地活动不到两年的时间,这才真正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她早该报废了。”

    L44哈哈笑道:“这不是才彰显您技术高么!要是换成别人设计生产的,估计从冬眠舱里起身后走一步就原地散架了。”事实上,她巧妙地瞒下了这个仿生人近一年来糟糕的机体状态——视觉显示屏出了大问题,脑处理器故障,耳膜有些损坏,关节也十分不灵活了。

    她又絮絮地谈了许多不重要的细节,L44知道眼前这个曾经在科技界名噪一时的大红人如今只是需要一个泄洪口,于是也作出一副专心的样子应付她,实际心里已经在盘算本季的奖金。

    可她显然还是分出心听了一点儿她的话——为了时不时搭个腔的需要。到了最后,罗宾斯夫人带着通红的眼圈起了身,结束了这场于她来说很畅快的谈话。L44一路送她出了督察局,一边走,一边对她作了最后的奉承:“关于我们督察局的办事效率,还请您原谅。我们平时破案决不会花这么久的,只不过在过去的一年里,她的所有信息好像都被屏蔽了一样,我们怀疑是她的终端——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植入了干扰仪之类的东西。不得不说,您的仿生人真是十分聪明,好几次我们的查捕,总能被她轻巧地躲过去,要不是知道她记不起以前的事情,我简直要以为除我们之外,还有什么高人暗地里关注着她的动向,在刻意带着她规避我们一样。真不敢想象您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智慧和热情。”

    此类的话,一直讲到督察局大门门口才算完。当L44问道如何处置这具几乎已经完全过时的仿生人时,罗宾斯夫人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只是摆了摆手,好像今天自己来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流完眼泪,尽完了她的慈悲,余下的事自然也不重要。

    于是督察局把伊梵转送到了仿生局,经过一番修修补补,更换了名姓后,她终于也是勉强充作一个复古款式上了市,被塞进了卡罗塞特最角落的橱窗里,摆出一个捧着心口的死板的动作。不过碧眼看起来真的不太符合现在这个时候的审美潮流了,以至于人群总是在她面前顿顿脚步又匆匆掠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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