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宴冷着一张脸进了门。
我也冷着一张脸出了门。
他与我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说起来,我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谢怀宴了。
姑婆说他很忙。
他总是很忙。
忙到我快要两个月没同他讲过一句话了,虽然我们近两年几乎也不怎么讲话了。
我们刚成婚的那一年,是开口讲话的,虽然一开口也只是争吵,为一些琐事无休无止的争吵。
可,好歹开口,好歹感情尚有些生机与活力。
可如今,一切再无可能了。
不知是谁曾说过,如今我与谢怀宴的感情,犹如夜色之下,一汪平静淡漠的湖水,一块再沉再重的石头扔进去,都泛不起丝毫的波纹涟漪。
这话,说得很中肯。
本来,我们两个可以这样冷漠无情、互相折磨地走下去。
可我没有时间了,我中了春罗深毒,大夫说我时日不多,恐不足一年。
剩下的时间,我不想蹉跎度日,我想到处走走,征战多年,囿于北方之地,这次,一定去看看蓝色的大海,去看看娘亲的故居。
日头缓缓升起来,洒得皇城外一片灿灿金黄,十分好看。
我今日进宫,是为了找元魏,找他帮我求一道和离的圣旨。
谢怀宴与我,是当年先帝南巡之时,亲自赐的婚。
圣上亲笔写的婚书,做的证婚人,如今要和离,依照东元律法,自然需得当今陛下再赐一道和离的圣旨,才能解除婚书。
否则,擅自分家迁户,会惹来无数祸患,恐被有心人安个蔑视皇威的罪名,轻则发配充军,重则抄家砍头。
可我现在被贬为民女,没有传召,不得无故惊扰圣颜。思来想去,那就只能通过元魏了。
元魏是个不受宠的庶出皇子,守了三年皇陵刚回宫。
他在坊间的名声,一直都不怎么好。
有人说他是个流落乡野的半吊子,配不上皇子的身份,还有人说他离经叛道,性情乖戾,平日里,对后宫的奴婢们动则打骂,心情不好时,砍人如切菜。
虽然这其中有真有假,可其他公主皇子皆对他嗤之以鼻,不屑与他为武,而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子弟们,也大多对他避之不及,唯恐招惹祸患。
当然,如果说元魏是那半斤,我就是那八两。
因为我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笑柄。
“身为贪官污吏之女,行为放荡,胸无点墨,蒲柳破败之姿,无才无德却坐享其成,也不知道祖坟冒了哪股子青烟,才行了这大运,才能嫁给这天地绝世经伦之才。”
天地绝世之才是指谢怀宴。
这不是我说的,是皇后娘娘说的。
皇后想把自己的表侄女嫁给谢怀宴,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把握朝政,可是她表侄女心高气傲,决不为妾。
皇后只能把这笔帐算在我这个原配头上,巴不得我不早点撒手人寰,免得我挡了她称霸天下的路。
皇后也是个及其讲究尊严体面的人,可偏偏元魏作为皇家耻辱柱之一,损害了皇家的威严,所以,她平等且贴心且锲而不舍地想弄死我俩。
其实,我和元魏这牢不可破、固若金汤的感情,倒不是因为皇后的迫害。
是元魏流落民间那十年,跟我一起讨过饭。
“哟!难得见你垮起个脸,昨日在太极殿外瞧见了谢闷子,我喊他,他对我爱答不理的,怎么着,你们两个又干架了?”元魏拢着袖子,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在元魏的眼里,世界上分为两种人,能说的和不能说的。
能说的叫全名,不能说的,比如谢怀宴那种,沉闷枯燥、万分无聊之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谢闷子”。
至余其他人,比如王家大人幼子王凌,性格腼腆不爱讲话,就给他取名叫王闷子,还有李闷子,黄闷子…
带姓取外号,是他仅存的一点皇家教养。
“我要跟谢怀宴和离,劳驾殿下帮我去求一道圣旨。”我坐到元魏身边,给他添了一杯茶,也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元魏斜着看我,有点惊讶,似乎在辨别我话里的真假:“诶?这三年不见,发生了何事?我记得你俩之前吵架的时候,最严重也顶多是拆家,倒从未听你提过这两个字,没想到这次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等等,是不是这谢闷子在外头有了人?我去给你出气打死他,打死他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元魏突地站起来,撸起袖子,气愤道。
我摇摇头,苦笑道:“不是,是我不想过了。”
“嚯,既然不是外室,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有什么话,两个人好好坐下来说。如今找个入赘的夫君实在是难,你家谢闷子在京中又是数一数二的闺阁梦中人,你忍心把位置让出来便宜别人?那老妖婆的表侄女可是一直在等着你家谢闷子的,你信不信,你一和离保准立马就被她钻空子。”元魏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苦口婆心道。
我想了想,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春罗深毒早已沁入五脏六腑,无药可治,否则依照元魏的性子,定要替我寻遍天下名医,到时候只怕又要惹怒心性不定的元化帝,罚他再去守皇陵。
况且他早已到了适婚的年龄,我不想耽误了元魏的终身大事。
“我跟他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继续过下去,本就是互相拖累,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成全彼此,放过自己,也放过他。”我挑了个比较伤感的说法。
“就,想清楚了?真不过了?”元魏再一次问我。
我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元魏无可奈何,摇摇头道:“倔,都说我倔,我看你是头比我还倔的倔驴,一旦打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好吧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如此,我就替你走上一遭,但你要知道,老头儿一直不太待见我,他愿不愿意赐下这道圣旨,就怕难说,但,我尽力而为。”元魏耸耸肩。
我道:“你可先去见皇后娘娘,她会相当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的。”毕竟,她一直等着将表侄女嫁给谢怀宴。
元魏摆摆手,“难说,老妖婆如今引火烧身了,哪还有空管你?小道消息,听说她家族要倒台了,近来凝妃又风头正盛,处处压她一头,所以皇后到处找人撒气,把后宫搞得乌烟瘴气,奴不聊生,啧啧啧...路过慈宁宫,我都是绕道而行的,能走多远走多远。”
元魏没有自己的府邸,作为唯一个还在皇宫落脚的皇子,每日的乐子,就是坐山看虎斗。
他忽地有些悲伤,忧愁道:“唉,说起来我堂堂一个大男人,看这么多女人成天阴阳怪气,打来打去,我真是服了,关键是,你打就打,勾引老头儿就去勾引老头儿,干什么隔三差五来找我茬,疯了,这群女人真是疯了,我也是疯了,回来干什么,还不如继续惹怒老头儿,在皇陵刨土种菜都比待在这鬼地方强。”
他口中的老头儿,是元化帝,当今圣上。
我俩各自叹了一阵气。
元魏撑着半个脑袋看着我,忽然问了句:“不过,你怎么就和他走到了今日这一步?我记得,那时你们琴瑟和鸣,恩爱不疑来着。”
我苦笑,不知道如何回他,只说了句:“或许当时我们同所有世人夫妻一般,端的是表面功夫,让你们心生错觉,觉得我们感情是那般美好圆满吧!又或许是我们大多数都逃不开世间夫妻的那个恶毒诅咒。”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说起来,我与谢怀宴,我爹,经历过三次□□,四次大洪水,颠沛流离,吃尽苦头,最终,还是落得如此的收场。
可能是我上官家的祖坟埋的不好。
元魏一手托着腮,认真问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其实心里还爱着谢闷子,谢闷子也还爱着你,只是你俩现在不明白,后面回过味来就为时晚矣,你们当如何?”
我斩钉截铁:“不会。”我想了想,又说了一遍:“不会的。”
元魏白我一眼,嘁了一声:“不会什么?不会爱你?不爱那为何谢闷子当年同意入赘?我记得那时候你家的茅草屋四处漏风吧,冬凉夏暖的,呵,我就不信,他图的不是你这个人,难道图的是你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图你家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我笑了笑,“入赘之事,这是我上官家唯一对不住他的地方。”
聊来聊去,日头西沉。
我摆摆手,要走了。
临走前,元魏拍着胸脯再三表示,他就算是跟元化帝恩断义绝,也要帮我与谢怀宴求了那道解脱的圣旨,让我从此脱离苦海,走上左拥右抱的潇洒快活日子。
元魏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