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花开,夜风微凉。
在梦里,我梦到了从前的谢怀宴。
那时,我没有连名带姓地喊他谢怀宴,我还规矩地唤他一声谢公子。
当年,我爹在进京路上被山匪拦路打劫。
我爹作为个高龄书生,平生喜欢嘴遁,看着比他年纪小一轮的山匪,忍不住开口说教,谁知反倒激怒山匪,差点让他命丧黄泉。
还是路过的谢怀宴,不知使了什么计谋,竟从歹人手里救了我爹一命。
为报救命之恩,我爹执意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
我爹说:“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是兄弟呢。”当然,我爹是个自来熟,他的兄弟遍布大江南北,小到贩夫走卒,大到从京城里来的巡抚官员,他都能喊上一句大哥或者二弟三弟。
不同以往的江湖酒肉朋友,爹对谢怀宴颇为赞赏,他说:“此人有凌云之志,又有松柏之韧,可进可退,伏久者,飞必高,来日,此人必成大气。”
我爹此人,相貌平平,毛病也多,却慧眼如炬,一双毒辣的眼睛,看人稳准狠。
谢怀宴无父无母,家里只有个半疯半癫的姑婆,是以,我爹徐徐善诱,想方设法让他入赘,跟我一个寡妇成了亲。
虽然这亲答应得诡异,按照谢怀宴的性子和谋略,怎么都不会落入我爹的圈套才是,可他就是中了招。
当然,这是我很久以后才想起来的,但时至今日,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过,从我定下婚约那一日开始,我就有种预感,自己或许有一日会栽在这个人手里。
时光流逝,我忘了很多东西,却唯独不曾忘记我与他的婚事定下后,恰逢元月十五,为培养感情,我爹安排他跟我出游。
圆月高挂,岸边两侧人头攒动,红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我们本约定好酉时在清古桥上见面。
可我途中救了个不小心落水的小孩儿,因为衣裙打湿,就回家又换了一身衣服,来回折腾一趟,又过了两个时辰,就去的晚了些。
远远瞧见,他站在桥上,着一身灰色的长袍,头上插着根鱼纹木簪,月光微风下,款带轻飘,他面容俊朗,气质清绝,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让人一眼望去,便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桥上来往的行人,尤其是姑娘们,皆对他回眸浅笑,匆匆腼腆而过。
我当时想,这长相气质,确实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男子。
不过,这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我以为昨日种种不过一场梦。
这确实是一场梦。
夜风缥缈,疏影横斜,冷冷的白月光照了进来。
我睡意朦胧中,似乎感觉有一个人站在我的窗前,这身形轮廓长得有些像谢怀宴。
我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你倒是睡得安稳。”冰凉沉稳的声音传来。
我醒了大半,这竟然不是梦。
我正欲回他,只听他重哼了一声,及其不耐烦道:“多日不讲话,变哑巴了”。
我完全醒了过来,气极而笑,半躺起来反讽道:“怎么,我如今在自己的屋里睡,也碍着谢大人的事了,谢大人不去处理公务,大半夜的来我这屋里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和我花前月下,洞房花烛?”
谢怀宴要么不开口,一开口总能刺痛我敏感的神经,轻易地挑起我们之间的战争,而我也并非任人拿捏的小白菜。
总之,我们之间一开口,必是硝烟弥漫,战火纷飞。
谢怀宴没回我,而是转身坐在屋中的椅子上,拿起倒扣在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将茶送到嘴边,微皱了皱眉,没喝。
是了,谢怀宴曾经遭人暗杀,在寒潭里泡了一天一夜,身子落下了病根,所以他平日里极其注重调理,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如从不喝生冷的水,也决计不吃生冷之食。
谢怀宴搁下冷茶,道:“今日,上官延犯了错,我会派人将他送去城郊的庄子住上一段时日,让人教教他规矩。”
我立马坐了起来,怒不可遏:“阿延犯了何错?你凭什么要将他送走?”
其实,我怒的没有道理,上官延一直不服管教,做了许多荒唐事,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但目前时机不对,我不能让他把上官延送走。
谢怀宴眸色晦暗如深,道:“凭他是我谢怀宴的继子,凭他还在我的府中,只要在我的府中一日,那我便有一日管教他的权利。”
我冷笑道:“是么?真是好笑,暂且不说这府邸是我家的府邸,你一个乱臣贼子,不去谋朝篡位,寻名夺利,反倒来管别人的闲事,真是好一个菩萨心肠。哦,我说错了,你谢大人已经权倾朝野,满朝文武和这天下百姓的命,不过在你反手之间,怎么,这还不够?还要到我跟前来进一步彰显你谢大人的威风?”
这是元魏教我的吵架之法,多些反问,多些成语,不管如何,罪名胡乱安一通,别人自会自证,不自证也保管会被气得半死。
“上官赢,不会说话舌头可以不要。”谢怀宴幽幽道。
我又冷冷一笑:“怎么,又想将对付你政敌的那一套拿来对付我?谢大人,省省吧。”
我下了床,坐在他对面,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才缓缓抬眼看他:“谢怀宴,我们打个赌,小延,你不可能送得走。还有,我已经托人向圣上请旨了,等过两日你我,就再无瓜葛。”
微风拂过,有些凉,屋内沉默了好一阵。
良久,才听得对面回道:“很好,上官赢。”
谢怀宴的话里分辨不出情绪。
“我累了,谢怀宴,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两个的纠缠,就到此为止罢。”我气血有些翻涌,只觉得喉咙一股腥甜之味,我捏住拳头,用力往下压了压。
每到月圆之夜,寒气入体,春罗深的毒性就要发作了。
谢怀宴看着我,眸色如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奏折,扔在我的桌前,冷然道:“如果你托的是平乐那个废物,那你就不必等了,他已经被禁足佛光殿了。”
平乐是元魏的封号。
“你...”我刚翻下去的气血,又直冲脑门,实在是快要压不住了,我气极反笑:“谢大人,真是好威风,我东元国皇帝的奏折,想带走就带走,莫不是这皇位,也是想取就取?”
谢怀宴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不用激我,上官赢,你就是死,也要跟我一起死!!”
我笑容一僵。
谢怀宴面无表情地走了。
我终于没忍住,一口黑红色的血喷了出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