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东重逢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唐·慧能《坛经》

    十一月廿四,日暮,天地冰寒。

    东南方向,日月山寺庙敲满第一百零八下钟声。

    山前的经幡下,临行之前,晏时微最后一次放肆感受西北的风。

    不同于南风的柔和,这里的风尘狂野奔放,脸上只能感受到沙子划脸的生疼。

    传说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在此摔碎母亲送的“日月宝镜”。碎片化为日月山。

    就此,公主与大唐故土告别。

    这一别,便是一生。

    “风吹经幡,幡动福至”,迎风吹起庙前千百条五色经幡。当地藏族人说,白色代表祥云,蓝色代表天空,绿色代表江河,黄色代表土地,红色代表火焰。

    在他们的的文化里,风每吹动经幡一次,便是诵经一次。

    晏时微攥紧泛黄的旧照片,汗液渗入斑驳的纸张,学着当地人闭眼祷告。

    飞机失事的那一年,晏时微尚在襁褓之中。对于父母的概念,仅存在于奶奶的描述,以及为数不多的褪色照片。

    日月山下游客稀少,大部分是驻守此处的僧人和前来祷告的藏民。

    “漂亮姐姐,抱小羊拍照吗?”

    小女孩说罢,便狠吸了一下挂水的鼻子。

    女孩怯生生的样子,不得不怀疑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揽客。她身着白色宽松的藏袍,看上去大致只有八九岁。怀里抱着一只好似会笑的小羊羔。

    与晏时微对视的瞬间,睫毛颤了颤,琥珀色的眼底透着羞涩。

    晏时微蹲下与小女孩平视,轻抚小羊松软的毛发。

    “多少钱呀?”

    “十......十块钱一次。”

    翻遍全身的口袋,只找到一张一百元钞票。晏时微不曾多想,径直塞到小女孩的手中。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央金卓玛”

    卓玛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答道。

    “卓玛,外面风这么大,快回家吧。”

    西边落日为高原雪山镀上一层黄金,晏时微目送卓玛踉踉跄跄地走到远处的母亲身旁。

    西北的风肆意吹乱她的长发,模糊此刻的视线。在这片广阔无垠的藏地里,悠悠回荡着神明的呢喃。

    顺着风势,晏时微撒下写满经文的隆达,就此与这片土地告别。

    离开日月山,回到仁成县城,一切照旧。

    两年前,晏时微从洛云大学临床医学硕士毕业,直博至本系刘知远教麾下。

    刘教授年近古稀,已是医学界的德高望重的大人物。退休之际,仍决定继续开拓新领域。这一次,他将目标瞄准了西部少数民族的遗传病防治研究。

    在藏东医学院领导的支持下,刘教授选择在仁成县——这一个不到十万人的小县城开展工作。晏时微作为刘教授的学生,便跟随他来到千里外进行数据采集和医疗支援工作。

    仁成县二十世纪初才修好省道,离最近的城市也有两百公里远。无论从哪个方向行进,似乎都走不出高山的环抱。科研队队长陈书航一掷千金,直接从省会城市买了一辆高原专用的越野车,自愿当上了专职司机。

    晚上十点的仁成县城,尚有几家外地汉族人开的饭店营业。几杯烈酒下肚,队员们敞开胸怀谈天说地。

    “真搞不懂刘导为什么要选这里,一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研究价值。”

    “我听日月山那边的师傅说,这里的藏族人都不外嫁。选这里,估计是要考虑研究的准确度吧。”

    “哈哈,刘导觉得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越是有研究价值!”

    一名喝上头的队员玩笑似的接话,想必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刚想打开第二十个酒拉环,就被陈书航制止了。

    “喝不死,再来一杯!”

    他滑稽的样子引得一众人哄堂大笑。

    “好了好了,明天咱们不是还要去医院里帮忙体检吗?赶紧回房休息吧。”

    一整个酒局,晏时微没插上几句话。倒是被几个不太熟的男队员毕恭毕敬地敬了酒。

    “晏姐,你不是洛云人吗?家里人同意你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工作呀?”

    “我对这个课题挺感兴趣的。”晏时微随口答道。

    “搞笑呢!我晏姐洛云市中心几套房,根本不在乎到哪工作。”

    “别乱说啊,我就是心甘情愿为祖国医疗事业做贡献的。”

    “不愧是我晏姐,格局真大!”

    可是鲜少有人知道,晏时微签下工作调离承诺书时,下了多大的决心。她放弃了在医院任职的机会,决定投身于西部医疗建设,就连晏奶奶请院长出面都无法挽留。

    在一众外人眼里,晏时微便是天山雪莲般的存在。她平时少言寡语,沉着文静,又似沉香般朦胧;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齿,肤若白玉。一双灵动的美眸暗含盈盈水波,尤其钟情简单的素色穿搭。

    只是到了滴水成冰的高原,再美的美人也要裹成粽子。

    晏时微来到藏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到晏奶奶的影响。

    二十多年前,晏丽梅响应祖国号召,投身于藏东基础医疗建设。她扎根基层多年,在五十岁时才回到洛云市人民医院,接任呼吸内科主任一职。

    也正是那年,自己的儿子儿媳遭遇空难,从此杳无音讯。自打晏时微有记忆时起,自己就是被奶奶带大的。

    平时没有实地考察任务时,队员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仁成县医院的办公室里帮忙整理病历。

    仁成县医院前身是卫生院,基础医疗设备已经非常陈旧。好歹是因为政府支持和刘教授的资金引入,才让县医院好好装修了一番。

    晏时微是项目的第二负责人,得以分到一间干净整洁的诊室。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来人正是刘导。

    不知道是否是受到高原环境影响,刘导本来就光亮的头顶愈加岌岌可危。

    “今天来检查的是南都大学天文科研协会的。大部分在南都医院已经检查过了,你们就大致看一下。有特殊情况向我汇报。”

    “好的刘导。”

    南都大学是国内的一流重点大学。为了响应政策,这些年派了不少科学家和科考队来藏东。大部分学者和刘知远教授一样,看准了这里得天独厚,未经工业污染的自然条件。

    一小时之后,楼下开来了一辆牌照为东A的中巴车。车上下来了几个统一深蓝色样式冲锋衣的人。

    刘教授在门口等待多时,这会似乎是遇到了熟人,第一个走上去和领头花白头发的中年人嘘寒问暖。

    “哟,老刘。不就两年没见吗,年轻了不少啊!”

    领头那人拍了拍刘教授的后背,顺势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两人似乎有很深的交情。刘教授听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地中海。

    “老秦,我都五十多岁人了,还笑话我!”

    在晏时微眼里,刘教授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今日见到来人,竟变得神采奕奕,高兴得语无伦次。

    众人在刘教授的带领下来到医院二层。

    晏兮负责的心电图是比较后面的项目,过了大致二十分钟,诊室才等来了第一个敲门声。

    进门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的青年。

    “你好,表格给我看一下。”

    “脱鞋后往这里躺下来,把上衣扣子解开。”

    秉持着专业素养,晏时微紧盯着电子屏幕上跃动的幅值。

    第一个检查顺利通过。晏时微摘下仪器抬头才发现门口排起了队。

    例行检查完其余八人,队伍便结束了。七人全部达标,除了一位有些心律不齐,便上报给了刘教授。

    微信群聊里,陈书航事先说有九个人要例行检查。可晏时微又等了半小时还不见这第九个人上楼。

    群聊里不知何时开始讨论起来,晏时微拿起手机发现有了上百条未读信息。

    “我这还没有弄完,还差一个人没做心电图。”

    晏时微在群里发言。

    “时微,看上面记录。”

    还没等翻到最顶上的未读信息,诊室门口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您好,这里是做心电图吗。”

    “是的,请进。”

    晏时微放下手机,朝门外答道。

    门缓缓打开,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走进狭小的诊室。他一袭蓝黑色的冲锋衣,胸口处印着“南都—藏东天文台”几个字。

    男人揭下帽檐,即使只露出几寸肌肤,也能看出他生得白皙。他抬手推了下金丝框眼镜,细长的手指落下,将表格放在晏时微面前。

    往表格上方第一栏看去,一个熟悉的名字跃然于纸上,猛然冲击晏时微的回忆。

    晏时微猛然抬起眉眼,只见来人不再是身着洛云一中的校服的高中生,此时此刻竟成为了一名天文学家。

    她强忍着心中如涨潮般起伏不息的心情,往一旁的病床指了指。

    “把鞋子脱了,往上面躺。然后把衣服的扣子解开。”

    男人似乎是没有察觉到异样,便照着话做了。

    晏时微将检测心电的胸导联放在他的肋间,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其结实的胸膛。男人有明晰可见的锻炼痕迹,倒是看不到高中时文弱的影子。

    狭小的空间内,除了仪器持续作响的滴滴声,还能明明确确听到男人呼吸,并伴随着轻微的换气声。

    以及......晏时微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鼻上架着工作时才会带上的黑框眼镜,身着宽松的白大褂,深褐色的长发随意搭在肩上。由于系着口罩,若不是熟人,大概率认不出来此人曾是洛云大学医学院的院花。

    仁成县医院内的暖气源源不断,让这个不习惯吹暖气的南方姑娘更加燥热不安。

    男人显然是没有认出自己,晏时微鼓起勇气开口发问。

    “你是,不,你叫......莫之渊?”

    “嗯。”男人随口答道。

    此时此刻,晏时微千百句追问都梗在喉中。

    没等晏时微继续追问,莫之渊便开口问道。

    “手链能带吗?”

    他抬起手,向晏时微示意,顺带晃了晃绳上的挂件。

    她迟钝了半晌,回过神时便站起身来向仪器走去,以掩饰见到那人后内心的焦躁与紧张。

    “摘下来吧,检查需要。”

    她一清二楚地看到,莫之渊戴着自己六年前亲手串起的手链。

    黑色编绳系着一颗金珠,那是晏时微高考前两个月挤时间编出的礼物,自己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在被莫之渊冷处理分手之后,她想过手绳的一百种处置方式。

    随意扔到垃圾桶里,然后被送进垃圾处理厂;

    随便放在某件衣服口袋里,然后被遗忘;

    或者是把金球取下来,送去金店融了换钱;

    至少,她从来没想过手链会在莫之渊的手上。

    最后四个肢体导联连接完毕,接下来的十分钟,如同两百个冰河世纪一般漫长。

    没有对话,没有互动。仅仅有晏时微为了缓和内心尴尬掐出的咳嗽声。

    “没什么问题,拿着表格交到一楼刘教授那里就可以走了。”

    晏时微一改平时狂草签字的风格,一笔一划用正楷写下自己的名字。

    手机群聊里的信息提示还在嗡嗡作响,晏时微的却挪不开一寸目光。

    她摘下眼镜,视线笔直地撞进男人眼里。刹那间如电光火石般交汇,晏时微看到了七年前那个熟悉的少年。脑海里,夏日午后的阳光和高考的倒计时与现实再度重叠。此刻她才好好看清莫之渊的容颜。

    七年岁月褪去来人脸庞的青涩,增添些许成熟稳重。他眉宇疏淡,鼻梁高挺。那对崭新的金丝框眼镜下,是一双深邃的双眸,深藏碾碎的银河。

    两人在洛云一中分道扬镳;七年后,两人在千里外的藏东不期而遇;

    她拉下口罩,朝面前的男人致以克制的微笑。本意是为了让来人认出自己,却无意露出了自己早已泛红的脸颊。

    “莫之渊,”

    “好久不见。”

    男人身体一僵,无措地扫视周围。

    破旧的诊疗设备,狭小的房间,吱呀作响的木椅......

    他从未设想,名牌大学毕业、家境优渥的晏时微,会和自己一样,选择在条件艰苦,离家千里外的藏东高原工作。

    可并不如晏时微所期望的那般,莫之渊只是点头示意。叫出了那个多年未提的姓名。

    “时微......晏时微。”

    没有过多的问候,让晏时微心倒是凉了一半。

    男人走后,晏时微赶紧拿起手机查看团队先前消息。叶雨潇和其他两个女队员早已讨论得沸沸扬扬。

    “刚刚最后来了个帅哥,我给要到联系方式了。”

    “姓莫那个?”

    “对对对,听他队员说是他们天文台最年轻的研究员。”

    “真行啊,快一米九了。刚刚近我诊室的时候差点碰到房门顶了。”

    “我服了,怪不得我在二楼等半天没见人,原来是被你们拦住搭讪了。”

    “万一人家名草有主了呢?”

    晏时微在文末加上了个捂嘴笑的表情,思索一番后还是清除了聊天框。

    想到叶雨潇正因为搭讪到帅哥一事沾沾自喜,满屏花痴让晏时微倍感反胃。

    藏东天黑得晚。晚上九点,小小的仁成县才刚刚陷进了一隅日暮黄昏。晏时微疲惫地倚靠在二楼诊室的窗台旁,目送着那辆东A牌照的中巴车驶向远方,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这时晏时微才想起那句诗词: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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