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颜用力地握着小蛮的手，两个孩子都是一脸兴奋。三美一手一个，路过水果店给孩子们买了两根菠萝。

    她们的脑袋又贴在一起。

    “我们的妈妈居然认识！”开口说话的居然是颜颜。她不着急吃菠萝，步幅比往日都大。

    “是啊，”小蛮咬了一口黄澄澄的菠萝，两条眉毛显露出疑惑，“妈妈也没跟我说。”不过阿姨的话就是妈妈的语气，她还叫她“小蛮儿”，妈妈话音拉长一点就是这样。

    再说，颜颜的妈妈——小蛮看着颜颜，咬了一口菠萝——也不会骗她吧。她拉着颜颜的手，颜颜这么聪明，是不会被骗的！要是被骗，她这么厉害，还可以带着颜颜跑走！

    小蛮彻底放下心来，大口啃着菠萝。两个女孩手牵手过马路，三美在身后紧紧跟着。

    “哎，那是谁？”一个也戴着小黄帽的人在马路对面，他站在电线杆旁，看不清做什么。“他在干嘛啊——”

    “噫——”这个人在撒尿！他还朝她们看过来了！

    郑小伟看她们头也不睬地走开，没趣地穿好裤子。切，牛什么牛。

    还是吓段猪她们好玩。

    想到这个名字，他又在心里发笑。

    段珠珠是他同班同学，名字听起来和方言里的猪很像，有一次郑小伟突然来了灵感，把她的姓故意念成方言，逗得大家哈哈笑。以后他都当面叫她——

    “猪！”

    下次去吓她吧。

    他对自己说，心里的无聊被预期的得意和开心填满。

    但这点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郑小伟微眯着眼，快淡出视野的那两个身影又像针扎似的，刺了他一下。

    他想起前两天被那谁压在身下的事，面上的笑僵了僵，不过片刻，又动摇成轻浮的两团红晕，大剌剌地，常年挂在双颊。

    小女生。他在心里狠狠笑道，下次离近点给她们看看——也不能太近。想到常开颜的眼神，他打颤似的摇摇头，要把这张脸从记忆里抹去。

    ——有了！段猪、黄刺鱼、龅牙妹、猴子精……郑小伟数着自己发明的外号，咧开嘴角。这些外号，有的让人大笑，有的反响平平。私底下他还给班里的几个男生起了，但不好说，只好他自己欣赏。

    郑小伟遗憾地吹出一口气。自满重新浮起罩在心头。常开颜那件事带来的威慑力终于不像个雷达，老是在他脑子里报警了。

    他双手插着裤兜，这条巷子碰碰、那条街上晃悠晃悠地乱转。不想回家，回家干嘛？不是挨打就是挨打。作业？作业早落在学校了。

    弹珠？没人跟他打，一个人不好玩。

    卡牌？他就三张，怎么跟人打？

    还有点饿了——郑小伟一摸空瘪的肚皮，望向路边的小店，眼珠溜了溜，朝家的方向走去。

    “婷婷，小伟来找你玩啦。”外婆朝屋里喊道：“小伟来了，快出来见见呀。”

    婷婷闷在屋里，不想动弹。但想了想，还是开门往外走。

    “要拿点水果不？新洗的葡萄。”婷婷摆摆手不要，但外婆还是递给门外的小伟，后者腆着微微的笑，伸手拿了几颗。

    “多拿点，再多拿几颗。”

    婷婷关上门。“你来干嘛？”她走到屋外，阳光还没下山，落在她不高不矮的个头上，从白色的裙边滚落，将她罩在里头。有一种天然的，神圣般的庄严。

    这样的婷婷真叫人陌生，也让他感到不快。

    不去看撇起的眉头，也不去看她含着薄怒的眼神，郑小伟闭上眼睛咀嚼着水果的甜味，葡萄皮渐渐蔓延出一股酸意，刺激着他分泌出更多口水。

    他慢慢睁开眼睛：“来找你，不行？”

    婷婷气笑了。她的每个神情、动作落在郑小伟眼里，像焊接金属发出的那股声音，尖利，有力地穿透了他的视野。他觉得自己被轻视了，感到很不舒服。

    “你以为她们会？”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听到这句话的婷婷身影如他所想，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郑小伟一句不够还在继续。

    他纤细的声音打钻：“没有人会和你做朋友！”因为声音太大冲破了耳端，在婷婷脸上留下发热的余痕。她捂着脸，像是被打了一下。

    郑小伟看见她抬起手，紧张一瞬，马上又放松下来，心里那块堵的地方也被一口气出得顺畅了。他嘴边刚显出得意的弧度，眼神要放出愉悦的光芒，眯着笑起来的一张脸立马被清脆响亮的关门声，紧急叫了停。

    他暗着脸色，在原地站了好一会。那扇关闭的门，防盗网紧紧箍起的窗，都在对他说“不”。

    肚子里像有什么在燃烧，他抬起舌头，刮下齿间挂着的一小块果肉，和着口水吞了下去。

    从进家门再进到自己房间的这一小段路，婷婷的脸阴转多云，仿佛不再有让她厌恶的东西，空气都轻快了几分。

    她收起做得差不多的作业，按下开机键。

    蓝色的光隐隐，腾空而起的气流运转声听在耳中，像是另一个世界。音乐熟悉而美妙。她点点鼠标，登上FF界面。

    “后宫美人录”的头像闪个不停，这个点，群里已经活跃了一段时间。

    婷婷上下拉着条，把群消息翻了个大概。看不懂的地方就直接跳过，群里的人似乎年纪都比她大，懂得也多，很多人连名字她都不认识。拉到最底下，婷婷松口气。然后点开好友列表，她要去给“华贵人”请安。

    “华贵人”是她的“小主”。暑假婷婷误打误撞入了群，是最普通的宫女。她学着别人那样，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小雨”，又在那句“性格_____”下犹豫好久，填了个胆小。就这样，还是被人捡走了！

    当时的华贵人还不是贵人，她顶着古装美人的动漫头像把婷婷收在自己宫里。自此，小雨就和华才人相依为命，在历经两个月的请安和宫斗中，完成了从才人到贵人的晋级！她们俩的情感也胜过后宫群诸人。

    华贵人的头像还是灰色的。婷婷缩小对话框，点进了对方的空间。

    电脑的蓝光照在脸上，她咬着的左手拇指，光秃秃的指甲。她有些迷茫又隐隐期待的表情，全都倾泻进了眼前这一台机器里面的点点滴滴——

    “今天数学考了全班前十，哈哈哈（大笑）”，这是最新一条。时间依然是周一。婷婷点进图片，放大看那张六年级的数学试卷，还是她看不懂没做过的题。

    往下拉，是熟悉的名字们——一张后宫群的聊天记录，上面都是别人在说，只有最下面两行是华贵人：“摆架！小雨，我们回宫~【扶着宫女的手】”，配文也一样。

    婷婷知道再往下一点，就是她的发言“【扶着小主回宫】”，但她没怎么逗留，一直滑到好几个页面加载过后，终于在很底下又找到了那条说说。

    照片里穿着白色小花裙子的，应该就是华贵人，一个看上去比她大很多的女孩子。在婷婷心里，就是和班上最好看的段珠珠站一起，她也选华贵人！

    她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还专门放大去看汉堡包装上的黄色标志，看起来和肯德基差不多，但是华贵人说她最喜欢吃的是麦当劳。

    婷婷在的县城没有麦当劳，妈妈和华贵人在的地方有。

    在她心里，她们都在一个大城市，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婷婷点叉退出，很快，又打开另一个：

    这个空间的主人和华贵人不一样，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没有什么图片，没有不转发就不解除的诅咒，什么都没有。

    游源的空间就和她本人一样，让人猜不透。

    婷婷搁下鼠标，啃起右手食指的指甲。想不通，到底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点开对话框，游源的头像是一只在看书的兔子，好几次，婷婷都对着这只兔子发呆，直到外婆来催她睡觉，或者华贵人来找她说话。

    有一回，她几乎敲了两个字（“谢谢”），还有一回，她找到一张兔子的卡通图片，已经打算发过去了——说不定游源会喜欢呢？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没能发出去。

    她就是按下不了“发送”，就像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游源会说跟她走。

    婷婷盯着一片空白的聊天页面，心里涌起丧气。

    那是上个学期的事了，她被堵在后门，经常欺负她的几个人又来问她要东西。妈妈寄给她的糖果本来也不多，她身上还有，但就是不想给他们。那些人就围着她，不让她去上厕所。

    这时候游源走过了。其实她不用做什么，像其她人一样路过就可以，但她偏偏转过头，望着她，说要上课了。

    第一遍，婷婷没有听懂，以为她在和别人讲话。

    游源盯着她，说了第二遍：“要上课了。”

    “你不去厕所吗？”

    好像有一瞬间周边都静了一下。那几个男生反射性地站直身体，而后又重新懒散下去，撸起两条袖子似的扬了扬胳膊。她站在中间，怯怯地凝视着游源的脸。

    游源什么都没说。

    她直接拉过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从那个包围圈里抢了出去。几个男生就这样看着，不作声，更没有追上来——他们都知道游源有多怪。谁也不想惹她。

    婷婷就这么跟在后面，被她牵着走了好几米路。直到一道略带讥讽的声音响起，好像梦醒一般，她看着游源的眼睛。

    “你不是要去上厕所吗？”

    婷婷想，游源真的听到了她对他们求饶的话。她应该说谢谢的，但当时不知道怎么，她说不出口。

    两个人立在走廊中间。

    游源只是睁着眼睛瞧了她一会，但对她像过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她们走到厕所门口，那只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久到学期剩下的日子里，一下课她就跟在游源后头——

    上午下午，每个第三节课下课、午休前后，游源都会从课桌里抬头，走到教室门口。

    她会用那双闪着光的眼，看向婷婷和她身边的人，每到这种时候，婷婷就会感到一瞬间的安静，好像其他人的呼吸也在同时变小一样。

    那个围住她的圆圈，就在这时失去了效力。

    她可以走出人群，向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