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

    小蛮很早就知道,世上除了妈妈,没有人对她真的好。

    凌家小学是所乡镇小学,菜市场往上走五分钟就到了。整个凌家村的孩子,都来这上学,也会有别的村过来的,大家操着同一口乡音。

    小蛮在这里读了两年书。

    她从记事起就在村里长大。田里的每一条小路,通往哪一口水塘,哪一棵会结果子的树,都在她小小的脑袋壳里清晰地闪亮着。

    她会拿着小桶捞蝌蚪,偶尔碰一下路过鼓着下巴的青蛙,瘌□□是不想摸的,也不像其它孩子拿木棒戳它,去偷别人地里种的黄瓜、追着野猫野狗撩它们玩,这些事小蛮从来不干。

    野猫野狗没有家,瘌ha蟆一跳一跳、黄瓜长这么大,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捉弄它们?

    小小年纪,小蛮就懂得活着,不容易的道理。

    也没有谁教她,只是见多了看过了,就会了。

    就像更小的时候去外婆家,她只能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过半天。妈妈帮着外婆外公洗衣煮饭,她在外无事可干,只好哈欠连天。

    回家的路上,夜了,眼睛睁都睁不开,妈妈抱着她,心疼地唤她“小蛮”“小蛮”,不要睡,快到家了。于是她就完全安下心来,知道妈妈还在,最疼的人在边上。往往头一歪,她睡得更熟,觉更甜了。

    她不知道外婆为什么不喜欢她,更喜欢舅舅家的表弟。

    表弟一来,外婆要么看一眼她,再轻声传气似的叫表弟偷偷跟她到屋里去,出来也不见口袋鼓鼓囊囊。该是屋内把糖都吃到嘴里去了。

    有两次,外婆实在不好意思,就趁表弟出来后,再塞给她一两粒糖,要她含在嘴里,也是悄悄地,似见不得人的声气。

    她嗅着院子里栀子花的香味,咽下了尝不出味道的糖果。

    后来,外公难得带她们出门,走歪七扭八的路去巷子里的小店。琥珀色的夕阳闪过低矮房屋间的空挡,时不时滚过她的眼,再睁开,就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

    火辣的让人一看就吞口水的,一根一根彩色长条状的,透明塑料桶里装满小而缤纷的泡泡糖,红色盖像刺猬,戳中颗颗饱满的棒棒糖。旁边的小冰柜铺着棉被,样子是洁白的,拿出来的冰棍也是白色的。

    小蛮指着一根西瓜红壳的棒冰:“我要这个。”她想尝不是白色的冰棍,妈妈总说这种颜色鲜艳的有什么素,不让她吃。

    “我也要!”表弟紧随其后。

    店家为难地说:“就一根了。看看别的,这个要不要?”表弟看了眼那个白色的雪糕杯,叫喊:“不要!”

    “我就要这个!就要!”他去抢小蛮刚拿在手里的冰棍。

    后者手一扬。

    见扯不到,表弟转向外公,扯着他的裤腿哭喊:“我要,爷爷,我要……”外公把眼睛转向她,意思是要她给出冰棍。店家也在一旁劝:“做姐姐的,让让弟弟吧。”

    “他还小,你都这么大了,别的棒冰也是一样的嘛。”

    小蛮不让。她心想,怎么会一样?她紧闭着嘴唇,谁来都不让。她才不要把自己想吃的让给经常抢吃的人!

    夕阳的日照逐渐移到店里来了,先是照在门上,再是爬到脚边,又慢慢爬离,直到攀上另一侧门。

    外公带着表弟走了,见她横竖不从、好赖不听,便自顾自地离去。表弟一手拿勺,一手捧着更贵的三色杯,外公紧紧跟在后面。见到岔路口,便牵住他的一条胳膊,停下来看一看有没有车,再往前走。

    小蛮缀在后头更远的地方。

    她吃完了一根棒冰,舌头都是红的。眼睛也染上一圈红。仰头看橙色的夕阳光切在老屋间的空挡,划在她与外公、表弟拉长的路上。她突然抓紧湿答答、黏糊糊的棒冰壳,往后跑去。

    她回到了店里。店主看她一个人回来,身旁也没有大人,再看她撅着嘴蛮不高兴的脸,懒得说什么。只是看着,叫她不能乱偷乱摸。

    小蛮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膝盖边放着一张红色的印着西瓜的壳子,等夕阳落山。妈妈一定会来接她的。

    她也不乱跑,只要她一直待在这里,妈妈就能找到她。

    小蛮跟自己说话:

    不要呀,我就是不要和他们走!

    我才不要回外公家去,我有自己的家!

    我要回和妈妈的家……

    想着想着,越发倾倒的余光视野愈加黯淡,她头一歪,靠在晒得滚烫的门边,梦融化成暖溶溶的糖水,一口气将她倒进喉咙。

    小蛮舔了舔嘴巴。好像听到妈妈说话——“小蛮?小蛮?”一个冰冰凉的东西贴在她的脸上:

    “小蛮,快醒醒,妈妈在,来带你回去了!”

    “这孩子,不会是中暑了吧?”

    睁开眼,真的不是梦!妈妈焦急又担忧的脸,在小蛮眼中放大。她抬起软绵绵的手,擦过妈妈脸上的汗:“妈妈……”

    热的风过了,她被妈妈抱在怀里,真舒服啊,真想一直待在妈妈怀里。

    凉风吹过她微醺的脸,好像传来车子滴滴、跑上跑下的声音,但这些堵在耳边,像隔开了一个世界。一整个世界,都是她和妈妈的。再次陷进沉睡前,她想起她们的家……

    “你中暑了,晕过去前一直说要回家,幸好医生检查了说没什么。不然……”妈妈没说下去。她背过身,削着苹果。削好才转过身来,小蛮只收到一个光溜溜的大苹果。

    她咬着,含糊不清地说:“妈妈,我们还去外公家吗?”

    “不去了。”

    听到这个回答,小蛮兴奋地咬了一大口。她早就不想妈妈去了,她也不想去。

    她知道妈妈说话算话,连一声“真的?”也没有。手碰到床头柜,眼神往下瞄去,瞥见垃圾桶里丢弃的三色杯,小蛮肉疼地问:“这是昨天夜里贴我脸上的吗?”她还没尝过这种带颜色的雪糕呢,妈妈不许。

    “明天给你买,一天可以吃一盒。”

    “妈妈最好了!”

    不过,在梦里,除了妈妈,她好像还梦到一个人。

    “我有阿嫲吗?”小蛮比划着,“一个很老的老阿婆。我掉进塘里了,她把我拉出来,还带我回家洗澡。”

    她在梦里管她叫阿嫲,她是奶奶吗?

    隔壁邻居家的小孩笑她没爹没娘,她怎么会没娘呢?她的妈妈最好了!

    小蛮睁着眼睛望向妈妈,凌双愣住,好一会才道:“她还跟你说什么没有?”

    “她叫我好好读书,将来孝顺妈妈。”小蛮想了想:

    “还说,让我和妈妈,你们——我们都好好的。”

    妈妈听了,转过身,继续削一个苹果,动作比之前还要慢得多。她转过来,把苹果塞进嘴里,也是含糊不清地道:“她是阿嫲,你小时候就叫她阿嫲。”

    “小时候?”

    “一两岁的时候吧,那时候阿嫲还在。你的名字就是她给取的——”

    小蛮更惊奇了,她的名字?

    “阿嫲翻了很久家里的旧字典,嫌那些名字都不满意,过了半年才想好给你取明字。”

    “她说,她想要你好好的,过好每个明天。”

    小蛮懵懵懂懂地听着,苹果也放下了。

    但妈妈还在往嘴里塞苹果,她的话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是因为说得太简单、太肯定,小蛮听在耳里反而非常清楚。

    “我知道了,妈妈……我们都好好的。”

    她看着妈妈的泪滴到白色的果肉上,心里不知道怎么也像浸了眼泪,咸咸的。

    突然想到,世上对她好的人又多了一个。

    阿嫲。

    小蛮在心里念道。凌明。她对自己说,你要记住她。

    “——这是我奶奶给我取的名字!”小蛮对颜颜说,她踢着路边的石块,“她要我过好每一天,每一个今天,还有明天!”

    “真好。”颜颜走在后边,看她踢脚边的石子。

    小心。拉住小蛮的手,在穿过马路前,颜颜左右望一望:

    “要看好,没车才能走。”

    “你对我真好,颜颜。”小蛮想起三色杯,想起去医院路上妈妈的怀抱,外公牵着表弟在前头走的模样很快,又被新的记忆一层一层铺在最下头,就像奶油蛋糕,只剩下浅浅的一点胚底。

    小蛮放下叉子:“好饱,吃不下了……”

    “吃不下别吃,也差不多吃光了。”三美收走盘叉,把牛奶放在桌上。两个孩子一人一罐。

    颜颜小蛮啜着牛奶,写着作业。三美看了一眼,转身回到厨房。

    哗啦啦。凌双的手淘在水盆里,洗着刚买回来的菜。她身上穿着三美的旧衣裳,得有十几年了吧,还是在厂里时候买的,脚上蹬着双新拖鞋。

    见三美进来,凌双头也不抬:“澡是你家洗的,衣裳穿你的,孩子也是你接的,晚上的饭可不能和我抢,我来烧!”

    下巴点点外头:“你歇着去,这里不用你。”

    三美愈发想笑,难得起了促狭的心思:“我就是要看,把你的手艺都偷了去!”

    凌双的嘴边露出一个笑,低头择菜的专注神情,漾起一圈波纹。

    “那你离远点,别被油烟熏到。”

    三美退到门边,歪在门上,抱着胸压低声音:“孩子们在讲悄悄话呢……”

    厨房的炒菜、油煎声盖过了大人们的悄悄话。小蛮凑近颜颜耳边,只有这样她们才能保证在对方听得到的同时,说话声又不是太大:

    “那个路边小便的是谁啊?呕。”

    “郑小明。我拿笔戳的那个。”

    “噢,就是他啊。”小蛮还没把全班女生的脸认熟,更不要说男生了,她扁扁嘴:“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心啊!”还把那个东西掏出来对着他们,要不是隔着马路,真想上去踹他一脚!

    颜颜对着小蛮耳朵轻轻说:“男生欺负他,他打不过他们,就来欺负女生。”

    班里的女生都很烦他。成绩好的他拿笔戳人家,成绩不好的就拽人家辫子,老师说了几遍没用,也就不了了之。

    “下次他再这样,我要让他知道‘凌明’两个字怎么写!”

    小蛮用恶狠狠的声气,故意说道。

    “这句话是哪里的?”

    “我看电影上的人说的,帅吧?”

    “……”

    “明天见颜颜!”

    吃完饭,天边透出蓝紫色的纱,一派朦胧。三美和颜颜送两人下楼,凌双跨上电瓶车,小蛮坐在车垫尖尖的头,大声说着再见。

    “明天见!”

    凌双和三美对上眼,相视一笑。

    舒爽的晚风拂过人肩头,发丝随风飘着,好像旧有的粘腻和污浊,不过是短暂的错觉。

    颜颜牵着妈妈的手转过身。居民楼安静坐立,像一只黑色的大狗。

    一步、再一步,又一步地接近,始终懒洋洋的,不曾叫唤。

    在她们闪进家门前,楼梯间长出一道可疑的黑影。啪嗒两下,妈妈锁好门,将房间的光亮挡在门内。

    门外,是黑的天空,黑的视线。

    颜颜看向桌上并立的牛奶,拿起空的那罐举到耳边,摇了摇,告诉自己不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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