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野崎,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拿出签字板了,但奈奈子在这方面是个没什么自觉的人,依据上过的社会化课程,她选择原地等待对方做自我介绍。
“来的时候说过的,松川先生的独子。”西宫宗太自告奋勇做中间人,加快了这一进程。
奈奈子想起来好像是有这回事,转头问他:“那,话和他说也是一样的对吧?”
“是、是的。”金发少年抢在西宫宗太之前回答道,奈奈子看过去,他又腼腆地低下头,小声保证:“我、我会无误地传达给父亲大人。”
他说完,虎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不少目光聚集了过来,其中有部分落在奈奈子身上,带着明晃晃的打量的意味。
与此同时,听到消息的桥口姐妹也从其它地方赶了过来。
“关于之前他说的合作项目,我拒绝。”
桥口真子刚走近,就听见奈奈子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和她们这些需要仰仗松川家的人不一样,立花奈奈子早就和西宫优子的名字划了线,她不是在母亲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鸟,自然可以随意跟随风的曲调扇动翅膀。换句话来说,这是只有她能做出的拒绝。
而奈奈子会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拒绝的话,桥口真子也不是太惊讶,毕竟……
她看向站在中间试图模糊概念打圆场的西宫宗太,心想,毕竟这个人很卑鄙嘛。
桥口真子给站在一旁的妹妹使了个眼色,后者虽然不太愿意,但还是上前打断了对话。
“妈妈在等你。”
西宫宗太抱有的侥幸这下被彻底掀翻了,他为这两姐妹的天真而感到担忧,她们大概真的认为西宫优子只是想在婚礼举行前见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面。
不过,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坏,他已然尽力了,无论如何到时候也绝对怪不到他头上来,还有就是……
“我知道了。”松川淳平似乎并没有因为奈奈子要传达的拒绝的内容而感到被冒犯,“如果是违背您意愿的要求,提出这件事的我们才是应该反思的一方。”
少年的笑容温和又明亮,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憧憬不作假,说的也是好听的话。
只可惜,奈奈子没在看他。
“我自己去就行了。”她对桥口姐妹说,顺带又指了指一直杵在自己身后的虎杖,“你们带他去食堂或者饭厅之类的地方,其它的不用管。”
奈奈子的语气颇为自然,桥口真子不由得想起大型商场里才会设置的那一类休息区,去那里的年轻女性们可以在区域内同时寄存自己的包包和男朋友。
虎杖悠仁显然也有被寄存的觉悟,即使他已经察觉到这场会面没那么简单,但考虑到对方是奈奈子曾经的家人,他觉得单独谈话的空间还是有必要的。
除此之外……
虎杖看着奈奈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回头对上西宫家的三人。
他也有想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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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表情,稍微有点太意外了吧?”
事实是会场里并没有什么饭厅之类的地方,食物和饮品由松川家族安排,只在礼堂和外场的部分地点供应,这些地方无一例外地,都不适合对话。
松川淳平提出要在别院招待她们,虎杖很爽快地同意了。
“我以为你至少会跟着她到母亲房间门口。”桥口真子说。
西宫宗太落后两人一步,听她这样说,心里无不认同。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虎杖手抄在上衣口袋里,在转角的墙面处停了下来,“但是……我还是不在比较好。”
奈奈子大概不会想在那个时候看见他。
桥口真子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目光跟着他落在墙面上。
松川家是很与时俱进的家族,这一点从家族从业就可以看出来,所以无论是前厅还是礼堂,采用的都是同一的西式装修风格,只有这一处别院,还保留着传统的山水檐廊、数寄屋的构造。
“这面墙背后应该是茶室。”西宫宗太来过几次,依稀还记得布局。
“是茶室。”走在前方的松川淳平笑着肯定了他的话,“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这边稍作休息。”
虎杖不是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建筑,非要说的话,他可太熟悉了,让他停下来的当然不是老式茶室的墙面。
“这个……”他蹲下来,指了指墙角。
“啊……您看到了啊。”松川见他在转角处蹲下,也跟着看过来,才发现他在看的是墙角的涂鸦。
少年人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这是仿照我很喜欢的画家的作品,说、说是仿照也有点厚脸皮对吧?因为当时是展出,去看了几次,后来想起来不小心就照着画了几笔……”
他没有说谎,那几笔涂鸦只有色彩上堪堪能看出一点技巧运用,其余的,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你是叫……”虎杖想了想,只从记忆里搜刮出一个姓氏:“松川?”
松川淳平:“是!”
“那个合作项目,松川知道多少?”虎杖开口,问站着的少年,但视线依旧落在面前那一点晕染开来的颜色上。
“老实说,目前并没有接收到相关的情报。”这也是松川淳平觉得奇怪的地方。
作为松川家下一任的继承人,松川淳平理所当然地能接触到一些非公开的企划,他隐约能猜到立花小姐的拒绝和父亲的某些决策密切相关,但在今天之前,他又的的确确没听到任何风声,这是罕见发生的情况,除非有人刻意从中隐瞒,不然他不认为这样一件事会一点消息都透露不出来。
‘情报’这两个字的指向性很广泛,但要说到刻意隐瞒,在场的另外三人似乎都难以撇清关系。
尤其是西宫宗太,他事先有意在奈奈子和松川淳平之间牵线搭桥,一定程度上就是充当了后者的‘眼线’,同时,他又是西宫家的人,如果事情牵连到西宫优子,他一定不会不知情。
说还是不说,西宫宗太本人也在犹豫。
无论是虎杖悠仁还是松川淳平,这两个人想知道实情都不是非得通过自己,事情之所以处于非公开的状态,是因为经过诸多考虑,西宫优子和松川家达成的共识。
假使这一共识经由他手被打破……
西宫宗太在权衡利弊,试图想出一个两厢不得罪的办法,他不想损失西宫优子的信任,也不想给松川家留下不好的印象,松川淳平这条线他照样不想放弃……
[那,你要帮我拒绝吗?]
女孩子的声音轻轻淡淡,如风过耳,西宫宗太下意识摸了摸脸侧,错觉般的刺痛转瞬即逝。
“是……”
“是和妈妈有关的计划。”最先开口的人居然是自奈奈子离开后就一言不发的桥口凉子。
“凉子……”
“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随便评论我们家的事,仅此而已。”
与其从不相关的、对母亲什么都不了解的人那里听到一些自以为是的揣测,不如就由她们自己来坦白。
“他们说,母女艺术家,一脉相承的天才什么的、大家一定会很感兴趣,所以希望奈奈子能……能回到西宫家,和妈妈一起出现在大众面前,到时候不管是钱还是别的东西,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满足……”桥口凉子说话时一直盯着自己的鞋面,说到最后,她才抬起头来瞪了一眼虎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满足这个条件的就只有奈奈子吗?
“我和真子……我们没法到那个位置。”桥口凉子说,“妈妈她一次也没有,对我和姐姐的画露出过那种神情……”
那个时候,西宫优子的事业刚转移回国内,在十分繁忙的行程里,她答应了会带两个女儿去买她们想要的新兴颜料,西宫宗太那家伙,那会儿他的车技简直烂得不像话,不出所料,她们被堵在了叫清水三丁目还是清井三丁目的地方。
“受骗了,哪有什么手作岩彩,这里完全就是乡下啊……”桥口凉子一边吐槽,一边被车窗外的风景吸引着伸出手。
“凉子,危险。”身为姐姐的桥口真子出声制止。
“一点都不危险。”桥口凉子趴在车玻璃上抱怨,“毕竟这些车完全没有在动啊……”
其实还是有在缓慢向前的,过了一个交通站点,隐隐能看到城镇里才会出现的建筑。
“真子快看,真遗骸啊,这种乡下居然也有这么大的电子屏幕!”
“笨蛋,是'意外'。”*
“……”
竖形的屏幕设立在自然公园门口,滑动宣传着一个她们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画展,电子屏右下角打着饮料投资商的名字,是在东京的自动贩卖机里根本见不到的廉价汽水。
跑到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开的展会,不用想也知道,肯定都是些不入流的作品。
“要我说这些人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像宗太那样努力生活也不赖嘛……”
桥口凉子那时候不会知道,自己说过的话会在经后数年的时间里,像揉皱了的画纸和指缝里难以清洗的彩色颜料那样,成为折磨自己一把的钝刀。
在那个被困在拥挤车流中的、带着刺耳蝉鸣声的下午,车内没有人在意她说了什么,包括已经被她归入平凡人之列、一直嘲笑的西宫宗太,他们都在看着窗外。
燥热的夏天在耳边呼吸,缸中的金鱼跳出水面,然后风里带来了雨的味道,那是一副能让人短暂定格,陷入无止境的明媚与澄澈的画。
“妈妈……”桥口凉子呆呆地看向当时已经被媒体评价为主流艺术家的西宫优子。
不同于往常在她们面前展现出来的温和、平静的形象,女人的长卷发挡住了半张脸,她像是一枝正在迅速老去的、枯萎的树干,渐渐发出压抑的、嘶哑的叫声。
桥口凉子知道这是回忆被反复取放产生的结果,对于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那样的画面,她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而已。
滑稽的是,时至今日再想起来要去定义那个神情,它又变得简单得不可思议了。
“一次都没有过,但只是对奈奈子……”虎杖下意识地皱眉,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不甘心。”桥口凉子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是不甘心到极致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