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芸收拾完书包,走到了教室后排。季朝正趴在桌子上,夕阳的余晖透进教室,映在他的头发上,发出微暖的光。
“她在老地方等你。”
罗芸说完这句话,在旁边静立了几秒。直到看见男生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才转身离开。
109路公交车不紧不慢地驶来时,城市早已被夜幕侵占,各色的灯光映亮了上空,苍穹变成了灰黑色。罗芸觉得那颜色有些黏腻,于是收回了目光,顺着人流上了车。
公交车上学生很多,十几岁的年纪,最是鲜活,一路上聊天聊地,欢笑声不绝于耳。罗芸听着谈话声,望着窗外依次闪过的各种店家招牌,红的、白的、黄的,皆亮着灯,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字。眨下眼,便寻不到踪迹了。
莫名的,罗芸想到了张月,不知道她和季朝聊的如何了。
罗芸第一次见到张月,是在一个葬礼上。
高一的暑假,湖南持续高温,手机上每天都能收到高温橙色预警信息。
罗芸家门前的树,年前都砍掉了,只剩下一些小腿高的灌木,间或诸如凤仙花的草本植物,蔫蔫的。盛夏,失去了乔木树冠的遮挡,太阳炽热的光线将大门晒得发烫。罗芸一人在家时,从不将大门打开,骄阳被阻隔,紧闭的房子得以保持一丝清凉。
那日,是40℃的高温天气。
灵堂前的空地,搭起了篷布,地中间放了一架梯子,只五个踩踏板的高度。道人站在一旁,伸手轻晃了一下梯子,又将逝者的儿子招呼到一旁。那位伯伯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纸包是用来代替灵牌的。他站在那,盯着那梯子,脸上没有表情,好似在发呆。
罗芸坐在塑料椅上,背后是勤勤恳恳工作的大风扇,机器内注水的那种,乡下叫作“水空调”,比一般的风扇要凉快很多。
突然,音响里传来道人唱诵的声音,声音很大,和呼呼的风声交织,耳畔其他人的交谈声就听不见了。
罗芸动了动屁股,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看那道人唱着唱词。只是轻微走一两步,道人脸上的汗便细细密密地冒出来,又变成豆大一粒,被道人轻轻擦去。
罗芸集中精神去听,道人的唱腔古怪,似当地方言,又陌生,悠悠远远,一上三下。罗芸听不懂唱的内容,只觉得那咬字,随意得很,像天上的云,被风肆意揉搓,没有形状;又像那滑不溜秋的泥鳅,尾音一转,那细长的身影便消失在泥里。
道人唱一段,便爬一级台阶,逝者的儿子紧跟着道人的步伐,一步一停,登上那阶梯,又从最高处一步步往下,仿佛跨过了高山。路途遥远,直至重新站立在大地之上,才得以归家。
他们跋山涉水时,罗芸的视线转向了左边,那是停灵的位置。逝者的遗照摆放在一个小桌之上,那是一位皱纹如沟壑的奶奶,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略干的上下唇抿着,仔细观察,能发现嘴角微微上翘。
罗芸也是去年才知道,上了年纪的老者们,会提前照好黑白遗像。
那是一个下午,罗芸在儿时玩伴的家中消磨时间,走动时不小心望见一幅挂起来的相框,相框中是玩伴爷爷的照片,黑白的,很严肃。罗芸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她有些想问:你爷爷是什么时候?又觉得不妥,思虑再三,还是压在了心里。后回家,直至晚上,才压低了声音问妈妈。妈妈解释一番后,罗芸在心中悄悄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那时的慎言。
此刻,正对着遗像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两位妇人正跪坐在地,往铁盆之中扔入纸钱。遗像上的老者望着那纸钱堆叠,丝丝缕缕的黑烟冒起,几秒后,便是红艳艳的火苗,一张口,就将纸钱都吞了去。
等唱词也结束,罗芸便拿出了手机。
文莉在□□上问她暑假作业的完成进度,罗芸老老实实地回:“写了一些英语选择题。”
文莉秒回:“你现在在干嘛?”
罗芸望着快速架好的桌子,就近挪到桌边,回道:“参加一个葬礼,马上要开席了。”
又随意聊了几句,罗芸锁了手机,观察起落座的人来。
不算房屋内部架好的桌席,篷布下的整个场地架了二十多桌,每桌必须坐满十人才会上菜。几百人的空间,人声杂杂。
有那么几个热到露腹之人,腹鼓如瓜,肉似年猪。罗芸扫了一眼,只觉得他们身上的汗,像雨后春笋般不绝,甚至汇成涓涓细流,卷起了尘土。
这时,又进来两个人,同样高瘦,肤白,应是母女。
走在前的女人穿着一身浅绿色的掐腰长裙,头发挽在脑后,面容沉静。吸引罗芸的,是女人唇上的那抹红。不艳,微暗,却是在场人之中唯一的一道红。
她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下,是罗芸隔壁桌,随即交谈声起。
长辈间的话题照例从小孩身上开始。
女孩叫张月,和罗芸一个学校,不同班,是回乡过暑假。
罗芸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脑海中却没有记忆,于是不再探究。
饮料上了桌,众人便开始拆餐具上的塑料。茶水处已经没有了热水,罗芸便开了瓶啤酒,燥热的天使得酒水也失去了凉意。用啤酒将自己和妈妈的餐具涮洗了一下,罗芸将筷子整齐横放在饭碗之上,等着上菜。
罗芸家乡的宴席都是先上三个热锅子,再上若干碟菜,有些席上还会有甜食,炸的、蒸的、甚至是包装完好的,全看主人家的安排。
同桌的一位伯伯带有打火机,袋装酒精“噌”的一声燃起火焰。
第一锅上的是牛肉,汤没至一半,香菜做点缀。筋皮已经炖软,入口黏糯弹牙;瘦肉不柴,一咬,肉丝分明;垫的是白萝卜,色泽微暗,一抿便化,清甜有之,肉香有之。
一旦开席,上菜便很快。
罗芸吃饭有个习惯,除却生理性不能进食的食物,其他桌上的菜要道道尝之,好吃的再多夹几筷。
一顿饭吃得很是满足,搁筷后,罗芸又喝了两杯雪碧。
熙攘的人群逐渐变空。
妈妈要在附近打牌,罗芸便拿了钥匙和伞先行回去。
罗芸撑着伞,疾步走过水泥路,转进树林后,放缓了步伐。
高耸的乔木,叶冠浓密,是天然的屏障。有风时,叶片沙沙作响,细枝弯腰作弧度;无风时,静谧而沉郁,鸟雀不鸣,万物无声。
罗芸收了伞,蹲在地上,视线所及之处,蚂蚁们正在运输一只蝉的尸体。
夏日,总是伴随着蝉鸣声。
此刻,蝉鸣噪杂如浪涌。罗芸听着,又望了望透出来的天空,晴朗的蓝,有白云缓缓。
与蚂蚁相比,蝉大太多,但蚂蚁的脚程很快。跟着往左移了两步,罗芸这才注意到那个鼓起来的小土包,估摸着三个拳头大小,鼓包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蚂蚁。乍一看,像是洒落一地的芝麻,细密移动,搅作一团。仔细看去,原是有条有理。各路蚂蚁速度有之,却互不干涉,灵活得令人吃惊。
罗芸盯着看了很久,又往后退了一退,看着那蝉一点点消失在土包之中。
这时,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罗芸下意识拿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而前方拐角处传来了女孩说话的声音。她像是在和小孩说话,语调柔和,一字一句都透着安抚之意。
罗芸拿出手机找了个角度,给小土包拍了张照片后,缓缓站直身子,踢了踢脚,往女孩那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