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骨

    有同学上课看小说又被抓了。

    物理老师将那本被包书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说重重地砸在讲台上,“砰”的一声,像有人往小火慢煎的肥肉里甩了几滴水,炸得罗芸一下睁开了眼,整个人抖了一抖,双脚腾空,又下意识地轻轻落了地。

    罗芸上物理课的时候,总是听着听着就开始眼皮打架。无论前一天晚上休息得多好,在上物理课之前有多么精神抖擞,只要耳朵边环绕着物理老师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整个人就仿佛飘在了云里,又好似下陷在了泥土里。睡意死死地裹着她,缠绕她,隔绝她与外界的一切,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有次物理课,物理老师被喊出门说几句事情。

    趁着这个机会,同桌用手碰了碰罗芸,问道:“体委借你的那本《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你看完了吗?”

    没有反应。

    罗芸微低着头,一动不动,齐肩长发遮住了侧脸。

    同桌狐疑,撩起罗芸边上的头发,便看见长至眼窝处的刘海下,罗芸那紧闭的双眼。

    恰在这时,物理老师走进教室,接着黑板上那道习题继续讲了起来。于是,同桌就看见罗芸那眼皮往上吊了吊,应是想竭力睁开眼睛,却只是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瞥了眼物理书后又死死黏住了。而罗芸执笔的右手,却随着老师讲课的声音开始在书上写写画画。

    台上,物理老师发了火:“你说你包书皮有用吗?啊?哪本教科书有这么厚?以为是新华字典啊?做伪装前不动脑子的吗?”

    怒声穿透了墙壁,也让罗芸彻底清醒了过来,定睛一看,书上尽是些鬼画符,旁边则是同桌赞叹的眼神。

    下课铃声响起,走廊上开始有学生来来回回的走动,像蜜蜂发出“嗡嗡”的响声,空气开始颤动。

    物理老师拖堂了。

    只剩五分钟上课,罗芸还在厕所里排队。

    前面两个女生一直在聊季朝,似乎是在讨论他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

    侧身聊天的那个女孩,突然看见罗芸的校牌,眼前一亮。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同学,你是三班的啊?你知道季朝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吗?”

    她的同伴闻声也转了身,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罗芸。

    罗芸本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可视线太过炽热,于是回道:“请病假了,好像是感冒。”

    “感冒了啊,应该蛮严重的,都请假了。”

    “最近天变凉了,容易受风寒,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不是流感就好。”

    女孩们替季朝担心,期冀他早日归校,话语间满是真诚。

    罗芸想起昨天晚上,张月给她打电话的过程中时不时出现的沉默。她发觉,张月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女生有了迷惘。

    罗芸猜测季朝并不是感冒,只是不想来学校而已。

    月光透过玻璃,银色的光泻进了房间。罗芸望着窗外,侧躺在床上听张月说话。

    “罗芸,季朝说他没有安全感。”

    “没有安全感?怎么会?你对他那么好,那么明显的喜欢。”罗芸疑惑,她觉得张月对季朝的偏爱显而易见。

    “我们昨天聊了很久。总之,他希望确定关系。”

    “可是你妈妈她……”

    “我知道。她一直希望我考个好大学,任何影响高考的事情都是要去除的。”张月的声音依旧安静,轻轻柔柔的,可罗芸听到了委屈。

    那委屈不是对母亲决定的不满,张月很清楚高考的重要性。

    她只是,感到为难。

    罗芸想了想,问道:“你最近成绩怎么样?”

    对学生来说,这是再司空见惯不过的问题。张月沉默了,没有回答。

    半晌,话筒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现在是高三上学期。时间快得像疾风,一晃神,或许连它的尾巴都看不到。作为学生,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稳定。

    “我再好好想想吧。”张月准备理清自己的思绪。世人皆渴望鱼与熊掌兼得,可现实就是现实。想想又问道:“对了,你集训时间定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画室同学说可能是这个月月底或者下个月月初。”

    “那很快。对了,你喜欢吃麻辣烫,上次我弟给我推荐了一家,他说很辣,肯定合你胃口,放月假一起去吃吧。等你集训完回校,都是几个月之后了。”

    “嗯嗯。”

    学校做课间操的那块地,是空心方砖里种草的设计,日复一日被同学踩踏,那些草从来没有长高过。最近,随着气温的骤降,越发萎靡不振。

    第一节晚自习响铃声起的时候,罗芸正和文莉走在去艺术楼的路上,林老师要开一个集训前的动员会议。

    明明上午还是带着暖意的晴朗天气,下午便是肆虐无状的狂风暴雨。

    罗芸坐在窗边,看那天空阴沉,乌云密布。

    极快地,刮来一阵风,罗芸听到树在哭号。望过去的时候,风正铆足了力气,紧紧地拽着那树的枝叶,雨水从高空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带着洗净世间浊气的声势。于是,树弯了细腰,枝叶被风裹挟着远去。地面多处积水,透明玻璃似的雨珠砸落在地,溅起细细密密的水花。好在,这树还是挺住了。趁风离去,雨势渐收,它晃了晃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多余的雨水被抖落。纵使断了枝,离了叶,仍呈现出一股生机盎然的新意。

    此刻,地面还是湿的,路面上偶有积水。

    罗芸和文莉挽着手,走到有地砖的地方时,神经都绷紧了,生怕踩到“地雷砖”。若是污水溅落到身上,那可太糟糕了。

    两人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前方忽然传来了“嗒”的一声,那是熟悉的——砖被踩到翘起又落下的声音。

    是哪个倒霉鬼?

    两人抬头看去,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男生,很高。此刻正微微侧着身,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地雷砖”给吓了一跳,估摸着身上溅了不少泥水。

    文莉问罗芸身上有没有纸巾。罗芸点点头,拍了拍口袋。

    走近时,男生正抬脚准备离开。

    “同学,拿纸擦擦吧。”文莉叫出声,男生顿住,回头,文莉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罗芸侧头,从口袋里拿出面巾纸,朝男生递了递。男生道谢,伸手来接。

    隔得很近,罗芸只觉着映入眼帘的手,白得晃眼。手背静脉网如交织的蓝色河流,从皮下透出,因肤白,像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雾。近节指骨与中节指骨很长,指骨滑车明显,手指纤长但不过分。指尖处,指甲修剪得干净,甲游离缘略高于甲下皮,呈圆弧状,甲板透粉色。

    罗芸心想:这手过于好看。不由盯得久了些。当男生抓住面巾纸包装的一角,细微的塑料窸窣声响起时,罗芸却仍然抓着另一端,忘了松手。

    男生疑惑,顿了两秒,缓缓收回手,罗芸的视线跟随着手的运动轨迹。消失了,他把手插进了衣服口袋,严丝合缝,只剩黑色的面料。可惜。

    文莉紧挨着罗芸站着,悄悄戳了她一下。

    罗芸回过神,抬头看向男生,重新将纸递了过去,说道:“不好意思啊,刚刚走神了,纸巾给你。”

    接过纸,看着两人脚步不停地走向艺术楼,陈予的手指微动,没有去擦拭身上的脏污,而是将纸放进了口袋,也向艺术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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