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的天空被乌云笼罩,仿佛夜晚的降临,要将北京城吞噬。当气氛变得寂静,一阵狂风袭来,使得空中悬浮的墨水倾斜,宛若无数个幽灵在紫禁城的上空游荡。这种气氛压抑着人心,预示着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的降临。这样的奇怪天气,已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两个月前,义和团的拳民大肆涌入京津。他们头包黄布、身着红肚兜,总是舞弄着他们的刀枪棍剑,展示“刀枪不入”的本领。凡事他们经过之处,无一不是瓦砾遍地。拳民们有小的十岁上下,老的连七八十都有。他们经历过百般折磨,却异常精神抖擞,挥舞着长杆与火把,怒喊着口号: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志神仙!男无伦,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产!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珠俱发蓝!天无雨,地焦旱,全是教堂止住天!神发怒,仙发怨,一同下山把道传!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法真言!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请神仙!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大轮船!大法国,心胆寒,英美德俄尽消然!洋鬼子,除尽完,大清一统靖江山!
除此之外,拳民们还提出一个目标——除去“一龙二虎三百羊”,便是当今圣上光绪皇帝、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庆亲王奕劻以及当下清廷主和的官员都拿下人头去。在拳民眼中,他们与“洋鬼子”别无二样,他们都兴洋务。后来还听说拳民差点“逼宫”至皇帝面前。只是在六月份,义和团就被山东巡抚袁世凯血腥镇压。所见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令人唏嘘不已。
同时,帝国主义列强眼睁睁看着反帝烈火逐渐开始生出火星。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善罢甘休,一面威胁清政府加紧出兵镇压义和团,一面筹划出兵直接干涉。在5月28日,英、法、德、美、日、俄、意、奥一致决定,以“保护使馆”之名派军进入北京。
五月和六月的京城逐渐晃荡不安起来,八国联军与拳民打得不可开交。激烈的大火将夜空点亮,火光四射,硝烟弥漫,整个战场成为了一片炼狱之地。8月8日,李秉衡以帮办武卫事务的名义统率“勤王之师”各军1.5万人抵达河西务迎战八国联军,却因军中弹药粮食已消耗殆尽,最终失败,于11日饮毒自尽。北京的局势愈发紧张,随时有被攻破的危险。
宫外局势紧迫之时,宫墙内却困锁着一位潦倒的女子。她正蜷缩着瘦小的身躯,躺倒在满是杂草的地面上。她的眼睛已无力再睁开,眼中只见得一张被泪浸湿的、被揉得皱巴的薄纸,并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北山所是一个荒僻的地方,看守的太监宫女不多,废妃又无权无势,便很少人来为这位女子送来食物。如此以来,她的精神状态也愈发糟糕,看更的太监时不时就会听见女子时而笑、时而泣,仿佛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散发着戾气的鬼。
“主儿?主儿!”——尖锐的声音霎时打破了女子的沉思,她缓缓从杂草地上爬起。由于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她走起来晃晃悠悠的,像蹒跚学步的婴儿,只要稍不慎就会跌倒。被关入冷宫的这几年,她已无心整理容貌,昔日的倾城之貌一扫而去,而如今蓬头垢面的样子又有谁会相信此女子曾经竟是一位宠妃?
“快点,老佛爷还等着呢!别磨磨唧唧的!”女子刚从窗探出身子,就见着一个面如盘盂、趾高气扬的太监。女子不自觉地拨开贴在前额的碎发,望着这位比她高一个头的太监,他衣衫上的草龙正高高在上地蔑视她。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晓得他就是那个干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太监二总管——崔玉贵。他是在老佛爷身边当差的,因此她起了一丝疑心。
崔二总管觉得不太规矩,又叫了一个名唤王德环的小太监作伴儿,跟在这位废妃的后头,而崔玉贵在前面引路。“老佛爷吩咐本公公带你去颐和轩候驾,您儿照做就行。”废妃对此十分沮丧,当她听到一个太监对她自称“本公公”时便知——她早已在紫禁城内没什么地位了。
老佛爷已在颐和轩等候多时,苍穹之上盘旋着的乌云吹来几分阴森。废妃身着一袭淡青色长袍款款而行,似乎还比当年得宠的时候多了几丝清新脱俗。废妃对老佛爷行了该行的礼节后,老佛爷便开口了:
“洋人要打进城来,外面各种人都有。你身为天家皇妃,自然是高贵纯洁的,万一受到了污辱,就丢尽了皇家脸面,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她先是长叹一口,又仰头望向天际,双手举至胸前,摆起一副菩萨的模样。
“孩儿明白,不曾给祖宗丢脸。”废妃低着头,她还不清楚她要面对的竟是死亡。
“呐,你还年轻,还比较好动。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太方便。”老佛爷见她无异常反应,就由着说了下去。
废妃此时才恍然大悟,明白这将是她生命最后的时刻了。她屈膝而跪,十分诚恳:“您可以避一避,但孩儿只求您能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老佛爷立马变了脸色,本想着和和顺顺地解决这事儿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安心,只是这丫头死性不改,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呵斥道:“你这给脸不要脸的,死到临头了还敢胡说!”
此时四周都静了下来,废妃也愣了一下。几阵微风吹过,拂过她的根根青丝。体内的心脏急促地敲着丧钟,不断地提醒她在生命的尽头已经毫无选择。恍惚间,她的眼前闪过她曾拥有的一切——姐姐、哥哥、父母,有美好的,有辛酸的。二十四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却经历了太多。命运的恩赐在背后总背负着沉重的代价。老佛爷逐渐不耐烦,正要开口,废妃却先发制人:“我没有应死之罪。”她的吐字像一粒粒珠子般的清晰,平淡的语气是她的淡然:她放下了一切,甚至生命。如果要将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价值最大化,唯一想做又能做的只有为丈夫争取希望,这才算是死而无愧。
“不管你有没有罪,都得死。”
“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她心知肚明她的丈夫不能帮她逃出死亡的牢狱,但在这样的境地下,又能如何呢?
“皇上也救不了你,”老佛爷终于暴露出她最本真的面貌,“把她丢到井里去,来人呐!来人呐!”
站在废妃身后的崔二总管和王德怀这才赶紧上前来,他们一人伸到废妃一边腋下,将她拖走。没料到废妃依旧不愿屈服,拼命晃动身体以逃出他们的魔爪。可一个饔飧不饱的女子又怎能拼得过两个经常习武的男子呢?终是被连揪带掀地带走,推至贞顺门内的井里去了。
曾经风光满面,堪称“宫中一抹亮色”的奇女子就在花信年华之时香消玉殒。过去的满腹经纶、凌云壮志也随之而散。她成了旧时代的一个传说,清灭后,经常被人津津乐道着。
“喏,珍主儿就是这样死的。”帮凶之一的崔玉贵正在茶馆口述着她的死亡,不过崔二总管被听客们“讨伐”了。
珍妃死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大得让人视线模糊,看不透眼前的,也看不透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