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完,解懿把张瑾怀叫出去,两人在门外说了好一阵,回来就忽然让我住在张瑾怀珠宝店的二楼。
“啊??”我惊讶得往后退了两步,试探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张瑾怀笑着答道。
解懿也从门外走进了来,胳膊自然搭上张瑾怀的肩膀:“而且免房租哦。”
虽说有点突然,但我一时半会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如果真可以住在这,又能省一笔房租,这样一来就可以吃点广州其他特色了!我内心无比喜悦,可得庆祝一下,先吃什么好呢。
“你们在广州住了多久?”搬家的路上,我好奇道。
她们说话不带口音,也或许是我听不出来。古时候,商人也不好当,最早说是亡国后四处奔波,挑着担子做买卖的人,那时已经是周的天下,商人自然不受待见,但后来这个称呼就开始泛指生意人,士农工商从那时或许就有了雏形。“商”和“贾”还有不同,前者辗转各地,后者有固定店铺…诸如此类的,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但我很好奇,她们是否也辗转多地,和我一样初来广州。
“嗯…也就一两年,”解懿思索着,“她在这里很久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问她。”
她忽然回头补充道:“她对美食颇有研究呢,你要是对这方面也感兴趣,多请教请教。”
“好好开车。”张瑾怀拍拍解懿,语气中带着不满。
张瑾怀,我心中默念。
八字眉、下垂眼、直鼻、微笑唇,眸中略带沧桑但依旧温柔开朗。
她带着孩子,但手上没有婚戒,大概率是已经离婚。我没敢提起过,如果真是如此,我会更加敬佩她。她坚韧,冷静,处变不惊,但对人友好温柔,细致入微。
“对了,”解懿忽然开口道,“杨春,我下午要去趟教堂,你有空吗?”
“可以。”我爽快答应。
张瑾怀嘱咐道:“早点回来,晚上庆祝一下杨春入住。”
下午我和解懿如约去了教堂。她不是来祷告的,说是要去从牧师那借点东西。
我在教堂门前站了许久,仰望着高处巨大的十字架,一言不发。
光从彩窗走进室内,垂下斑斓的光柱,像是神的垂怜。鸟鸣协奏钟声遥远回荡,高墙浸漫虔诚。信徒们沉默着坐在长椅上,说是虔诚,我倒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渠道,不过也好,在自己自以为的虔诚中宽恕自己的罪恶,比麻药更管用。
我亦如此。
坐在角落,用手在胸口画出十字架。
内心勾勒你的面容,那场大火灼烧的滚烫似在眼前怒吼着我的无能与懦弱。有人从火中走出,浑身溃烂,烧焦的皮肉夹杂着血水,像粘稠的胶体留下。我注视着他的脖子,那个年轻女同事红围巾。
“杨春,救我。”
他喉咙沙哑,语气中,有恨意,有不解,但我只听得见失望。
“先生,先生!水来了!人我也带来了!”朴明在一旁焦急道,“咱们快去二楼救人啊!先生你兄长也在那里啊!”
我接过他手里的水桶,拉着他坐到了最近的饭店,拜托老板看好他。他安抚道:“他会没事的。那里危险,我一个人就可以,你不许进去。”
他的质问和哭喊不停扰乱着我的思绪,但又无可奈何。比起我,他好像更想救我哥哥。
“你千万不能来,”我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道,“我以后的饭还得拜托你呢。”
火势更大了。
而朴明叫来的都是些看客,他们在楼下不远处窃窃私语。人人都提着水桶,人人都不救火。
我驱逐了人群,闭上眼,抓起就近的木块,点燃扔向哥哥。他在我视线里模糊了身影,可那求救声还幽幽回响。
我加快了“添柴”的速度。
因为木块里有我的怯懦。
是我杀了我哥哥。
在一切悲泣呐喊重归于寂后,我双手合十,向天叩拜。
杨润枝,求你,宽恕我吧。
“在想什么。”解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的灵魂又回到眼前。
“没什么,”我起身,“用某种精神麻药来蒙蔽自己,仅此而已。”
“人不能这样,”她皱眉,“人得有理想才能活着。”
“可现实中的人往往没有理想,他们仍然活着。”
“那不叫活着。”
“没人可以定义别人的人生。”我不想再去辩驳,径直向珠宝店走去。
人生,理想,多么冠冕堂皇的词汇,但这些终究是毫无用处的插花,装饰了你的人生,香气却迷蒙着你的双眼。血淋淋的现实里哪来的理想,碰壁多了自然就会死心。现在不是个谈理想的时代,对于大多数人,在生存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精神方面的满足其实不需要多少,甚至可以少到忽略。那些人来教堂,乞求的无非是现实中想逃避的。
我不由得叹气。
这世道,谁说得清呢。
珠宝店内,炉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冬日里的温暖。桌子上铺着漂亮的碎花布,摆着烛台,瓷花瓶里插着洋桔梗。她的唱片机里放着《爱之梦》,在恬静柔和中,浪漫充斥了四周。周围花香浓郁,而我猜这花香是解懿的手笔。
“欢迎杨春。”
我受宠若惊,连忙道谢:“真是麻烦你了,让我住在这里,还如此热情欢迎我。”
我坐下后总觉得道谢得还不够,又鞠躬补充道:“感谢。”
张瑾怀点头回应,这时她的孩子从二楼端下来了饭菜。
“杨春哥哥是哪里来的呀。”小孩抬头问道。
“香港。”
“哥哥为什么要来这里呀。”
“因为我没有牵挂了。”
“那牵挂是什么?”
牵挂是什么?
我哽住了。所谓牵挂,大概是有家可回,有人可依。于我来说,是如果没有大火、枪响、鲜血和匕首就可以幸福青年时期;是不必要蹚的浑水;是年轻的双眼里对我的信任;是哥哥,是学生,是爱人,是我放弃的海棠树。牵挂,也可以是家门口的杨树,之可惜杨树长得快但不成才,而我就是杨树。直到我够不道杨树最低的叶,我就长大了。什么时候开始够不到了,是哥哥死后,没人再将我抱起,让我去够那片杨树叶。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真是见鬼,今天得开心啊,不开心也得装着开心啊。
可是怎么控制,脑海里不断会放着我前二十多年的时光,怎么熬过,怎么忘却。从那场大火之后,我的牵挂就相继离世。
而今我再也讲不出牵挂的含义。
“失陪。”我眼看着泪水无法控制,只能摆手道歉,急忙上了二楼。
待心情平静,已是午夜。
月光取来天幕中的靛蓝装饰自己,清朗地,落在窗边盛开的栀子花上。在深夜,闹市也褪去了世俗气,楼下水洼里泛着细波,远处只有几户人家的灯还亮着,大概也和我一样惆怅无眠,又或许,有什么值得庆祝之事,可以欢歌至天明。
我下楼,斟上一杯庆典上剩余的美酒。
遗憾,牵挂,宽恕,此刻都不重要。
举杯庆祝这一刻,
今夜我们都还活着。